暨州城内,陆家军各部齐聚,自北城至郡守府衙门,一列列军士肃穆威严的站满了街头。

    陆临之带领使团跟随陆临雪和宣旨太监由北城缓缓而入。

    府衙内,陆彦、陆辉早已清退所有郡守府官员,布满甲士严阵以待。

    陆临初差医师强行替陆琛拔去身上箭簇,用了些止血的药物后,又命医师替他扎了数针。

    待得陆琛又有了些力气,才吩咐人替他更换好干净的衣服,刻意画了淡些的妆容,之后才搀扶着他小心翼翼走出府衙。

    到得府衙外,将士们将他搀上提前备好的龙撵,浑身盖上厚厚的被褥,等了许久,终于看见忠王、礼王从路的尽头踏马而来。

    满城将士笔直的立在两边,静寂无声的街道上马蹄声和马匹吐气的声音清晰入耳。

    远远的看见临之正跃下马,同陆临风一道朝着这边走来,陆琛心里五味杂陈的,想要起身,可身上流出的血早已同被褥黏在一起,叫他动弹一下都变得十分艰难。

    他只得安心静坐在龙撵上,等候着幼子上前来。

    眼见着几人已到十米之外,两边的军士忽的架起长戟拦住了去路。

    陆琛暗暗睨了眼身边的孽障,心知他是害怕临之、临风察觉到什么,不想他们上前来。

    “父皇,忠王、礼王如今总归是外臣,父皇若有旨意,便让人宣读吧。”

    陆临初眼眸幽深的睨了眼那兄弟二人,皮笑肉不笑的示意。

    陆琛巴望着咫尺之外的幼子,努力眯住空洞洞的眸子,试图将他看清些,可他越是用力,眼前却变得愈发昏暗。

    他只得强行提了口力气,大声说道:“临风,你有负圣恩,朕念在叔侄情分,更念在昭阳多年来为陆家舍生忘死的份上,不追究你先前的罪责,盼你悔之勉之,从今往后奋勇杀敌,辅佐太子建功立业,早日廓清寰宇。”

    陆临风在九荣城待了年余,虽说势力壮大了不少,可眼睁睁看着老四和太子处处攻城掠地,不仅一统江左,就连陈霖如今也被招降,他心里只有恐惧,生怕叔父降罪,派兵攻打九荣城。

    如今能得叔父宽恕,他诚惶诚恐的连忙跪下身去,信誓旦旦道:“臣感念陛下隆恩,必当鞠躬尽瘁,好生辅佐太子,为陛下尽忠。”

    该给的台阶已经给了,陆琛缓缓将目光看向身旁这逆子,陆临初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不紧不慢的走上前去,亲自将人搀扶了起来,微笑道:“兄长在九荣城倒是逍遥自在,可是想苦了本宫,本宫朝思暮盼的就盼着能与兄长一道上阵杀敌,早日击退阿尔赫铁骑。”

    “臣愿做先锋,为太子率先打过江去。”

    陆临风一边答话一边偷偷打量面前这废物,总觉得他像是变了许多。

    不仅容貌,连说话的声音听着都让人不舒服,像极了自己身边那些内侍。

    陆临初生怕被他察觉到什么,重重拍了拍他肩膀,沉声叮嘱道:“父皇已下令,由礼王兄驻扎暨州,与锦阳王和本宫互成犄角,择日北上,攻伐大燕。”

    “臣领命。”

    陆临风刚答完,想要继续观察他,陆临初却已走到了陆临之面前。

    兄弟二人默默相视着,只要一想到这些年他可以洒脱无比的过自己想要的日子,而自己却要替他负重前行,不断遭受惠帝猜忌,被惠帝羞辱,召入京中为质,他心里的层层怒火就不停往上蹭,恨不得立刻拔剑相向。

    他恨父皇母后的偏心,父皇为了他可以不顾性命,要是今日被围困在暨州港的是自己,父皇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凭着父皇的性子,他实不敢想象。

    恐怕在当初他们决意送老四出府那一刻就已经有了取舍。

    他们自始至终都只想保着老四。

    如果他不幸死在了惠帝的暗算中,这大宁的基业仍可由老四来继承。

    所以,他注定就只是个牺牲品。

    他很庆幸自己提早做了准备,揽下了所有大权。

    再想到他与太子妃那些流言蜚语,陆临初心头更加愤懑。

    他得父皇母后如此偏袒还不知足,竟惦记着自己的嫂嫂,这样的混账简直不配活在世上。

    “老四,你此次前往锦阳劝降陈霖功不可没呀。”

    陆临初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父皇本想着让你回漓阳辅佐太子妃,可本宫觉得你还是待在前线比较合适。”

    “太子。”

    陆琛阴着脸朝他厉喝一声。

    恰在这时,有小厮来报:“启禀陛下,忠王妃受皇后、太子妃嘱托,率离人帮为我军将士押运二十万石粮草已至翁城。”

    “归云让离人帮押运粮草?”

    陆临初心头更加窝火,她怎敢擅自做主将离人帮调离大澧封地?

    这不是存心和自己做对?

    “太子,此次顺利歼灭海匪,全仗离人帮鼎力帮扶。”

    陆临雪提醒道:“漓阳城御林军负担太重,新招募的军队难以肩负重任,太子妃怕这批粮草有失,故而托忠王妃前来运粮。”

    “忠王妃”三字刻意加重了语气,陆临初在心头想了想,归云这人最是在意名分,青素又是离人帮帮主,老四该不至于为了归云开罪离人帮。

    而归云更不至于自甘堕落,放着高贵的太子妃不做,和老四行出什么不忠之事。

    若有所思的走回陆琛跟前,正想着如何将夫妇二人留在翁城监视,陆琛却先他一步开了口:“昭阳,你和斯年一道前去安置忠王妃。”

    本还担心着礼王的到来不足以叫这孽障下定决心放临之南归,如今忠王妃率离人帮前来,他再无转圜的余地,只能退让。

    “归云那孩子……”

    想到儿媳这一步未雨绸缪,陆琛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可以彻底放下去了。

    望着陆临初,他轻叹一声:“朕戎马一生,身体早已不堪重负,如今我儿坐镇前线,提领三军,威震四海,朕心甚慰。”

    话落,一点一点的将手抬了起来,笑着示意道:“忠王,朕令你护朕南归。”

    陆临之静静观望着他那双不停颤抖的手,缓缓走上前去,每走一步心里就像是被利刃穿胸而过。

    压抑在心中那声“父皇”,一次又一次的正想从嘴边唤出,可那浩浩荡荡的金戈铁马声立刻止住了他内心浮起的冲动。

    眼角酸涩的艰难往前行去,短短十步远的距离却像是在翻阅万水千山的阻碍。

    “父皇。”

    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呢喃着,当最后两杆长戟收拢,他正要伸出手去,却见那抬起的臂膀已慢慢的坠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