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看到阿叔是在塔尔的市街当中。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塔尔,市街的人比我预想的还要多,可我却在人群之中第一眼就认出了阿叔。
塔尔,远近驰名的石料之乡。
更准确的说,对于远方的国度,塔尔的确是石料之乡,可对于塔尔周边,那些半月脚程能够触达的地区来说,塔尔更像是黄金之乡。
石料,意为塔尔盛产之物。
黄金,则代指钱币或是一切值钱富足之物。
在我小时候,就听阿叔说过,只要能去塔尔,就算你什么也不会,只有一身力气,那也能赚到比咱们村最有钱的人更多的财富。
阿叔总是说,哪怕是前面那家的傻小子,去了塔尔不过两年,他也挣了好多钱。
阿叔总是说,那傻小子哪哪都不如他,除了一身蛮力,做事也想当虎。
阿叔总是说,只要我去了塔尔,一定能挣更多的钱。到时候,你想吃什么阿叔都给你买。
小时候的我,对于阿叔的话深信不疑。
这份信赖,并不在于阿叔对于小小年纪的我许诺会给我买吃的,更多的原因是因为那时的我就明确感觉到阿叔和阿爸阿妈,还有村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尽管我能见到阿叔的机会并不多,大约是每七天我就需要帮着阿妈送一些食物与用品去给阿叔。
阿叔住在村西头,我家则在村东头的小河边,从北方雪山下来的小河滋养了我们整个村子。
阿叔和他口中那个傻小子的家离小河有一段距离,在那边落户的人家不多,毕竟谁也不想离小河住太远。
可阿叔似乎是想的,尽管当时不过五岁的我完全意识不到,长大之后我渐渐想明白了。
五岁的我,不需要和阿爸一起出门干活,也不需要帮阿妈做太多事情,除了每七天替阿妈给阿叔送东西,我的日子每天都很无聊。
见到阿叔的日子却完全不一样,他会和我讲很多我没听过的事情,他那间不大的房子里,也有一些我没见过的物件。
我崇拜阿叔,所以我相信他的话,他许诺的吃食我的确想要,可我对于阿叔的信赖从不是因为那些许诺。
每日无聊的我,期待着给阿叔送东西的日子。
每次送货的我,尽可能在阿叔那待得久一点。
我享受那段时光,我相信阿叔说的每一句话。
直到我七岁了,阿爸说我该去地里帮他干活了,我不想去,可我没法拒绝,这是早就决定好的。
于是,当我最后一次给阿叔送东西,阿叔依然讲着塔尔,说他一定会去塔尔,他去了就会赚很多钱币,到时候会给我买真正的玩意儿。
我托腮看着阿叔,丝毫没有怀疑他的话语,相反,我我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
我好羡慕他能去塔尔,能挣大钱,能变得厉害。
而我,马上就不能来了,不能听阿叔说话,每天白天要帮阿爸干活,晚上也要帮阿妈做事。
我七岁了,不能像以前一样那样无所事事了。
所以,我第一次,在阿叔说完话之后,我开口问了一句话。
“那,阿叔,你什么时候去塔尔?”
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充满了期待,我对于阿叔的崇拜,让我只是单纯想要知道更多阿叔的事情。
这样,我就可以带着对于阿叔的期待,去干着那些枯燥的农活。
我觉得这样一想,接下来的日子就会好很多。
可让我没料到的是,阿叔沉默了。
他之前每次讲述事情眼神里那神采奕奕的光,好像突然暗淡了。
尽管我现在回忆七岁的事情,并不是记得那么清楚了,可我确实感觉到当我问完那句话之后,阿叔在我眼中好像不一样了。
我不记得沉默了多久,我只记得我问完就看着阿叔,等他回答。
可他只是沉默,良久之后他开口了,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去的。
之后的事情我记不清楚了,我能记起的事情,就是我在回家路上,一直在想,有机会是什么意思?
年纪小小的我,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这就是其中一件。
不过,第二天,当我跟着阿爸去地里干活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过这些事情。
我开始意识到,有些事情做起来比看上去有意思得多。
以前只觉得阿爸每天都做着重复的事情,可当阿爸亲手教我之后,这些事情比我之前所想的更有意思。
土地是不会骗人的。
阿爸嘴里总是念叨着这句话。阿爸并不像阿叔那样说话有意思,他也并不常说。
哪怕是教我干活,他的方法就是直接做给我看,一遍、两遍、三遍。
很少会通过言语来教我。
尽管这样,七岁的我也很快就能上手,并且周围的村民都夸我做得相当好。
因为,阿爸并不夸人。
当然,他也不会骂人,他说话似乎只说决定好的事情,比如七岁就让我来地里学着干活。
可能也因为这样,去地里之前十分抗拒的我,到了地里反倒没觉得有多抗拒。
适应得很快,和阿爸的和谐相处,地里的成果在几个月之后展现出来,村里其他人也都非常和气,这些都让开始意识到阿叔是那个不一样的人。
是的,五岁的我觉得阿叔是一个独特的人,他不屑于去做村里人去做的那些枯燥的农活。
可七岁的我开始觉得阿叔并不独特,他和别人都不一样。
所以我去地里没多久之后,就几乎不会想到阿叔的事情。
叔叔的东西恢复成阿妈去送,我连着好几个月没去阿叔家里了。
收获的秋天很快来临,也许是七岁的我真的如其他村民说的那样做得很好,也许是阿爸在地里有我的陪伴让他有些变化。
总之,结果是那年的秋天我家的农田大丰收了。
阿爸和阿妈都格外地开心,并且让我去给阿叔送一些物资。
“苏玛,这次妳给阿叔送去,快过冬了,今年又是大丰收,妳多送一些过去。妳也很久见妳阿叔了吧,送完多待一会儿也行,今天家里不用妳帮忙了。”
阿妈说完这话,让我有些愣住了,我好像没有那么想去见阿叔,我对于今年丰收要给阿叔多送一些物资过去这句话也不太能理解。
可七岁的我,依然只能听阿妈的话,尽管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去见阿叔,可我也并不是多不想见。
给阿叔送东西我之前做过两年,这次时隔几个月我再次送过去,心情很平淡。
会因为这次送过去的物资,是我亲手种的吗?
当时七岁的我还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一点也不想和阿叔分享那次丰收的喜悦。
我当时更没想到,那天之后,阿叔便离开了我们的村子。
我再也没见过阿叔。
直到九年之后,当我来到塔尔,赶在宵禁前的傍晚走进了城门。
如我想象中一样,繁华喧闹的市街,这一眼看不到头的人群,我还没来得及兴奋,就听到了一声巨响,犹如巨雷在我眼前轰鸣。
下一个瞬间,市街瞬间慌乱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趴在了地上。
被巨响震得半天没反应过来的我,傻傻站着,迟钝地看着眼前趴倒的人群。
摇晃着自己的脑袋,似乎想要找回身体的控制,却隐隐约约看着前方不远处,还站着另一个人。
阿叔。
哪怕只是一个背影我也立刻认出来了,那就是阿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