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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安想,她自以为很短的一瞬间,在对方看来也许很漫长,以至于书生都察觉了她的异色。
“小娘子为何如此看我?可是……”书生面露迟疑,“我像您的哪位故人?”
“认错了。”谢长安收回目光,从善如流。
书生干笑,厚着脸皮道:“不知小娘子欲往何处,能否捎我一程?这林子我实在是不太敢独自走出去。”
扶广山他自然是进不去的,但把人送到山脚的梨花镇没什么问题。
谢长安点了头,书生大喜过望,忙不迭道谢,又主动自报家门。
“我姓祝,家里行三,娘子唤我祝三郎就行。”
也姓祝?
谢长安一怔。
她从未打听过师尊修仙前的事情,但想也知道不可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这姓祝,长得又如此之像,难不成是血亲。
“我姓谢。”
“我娘也姓谢!”书生大喜,也不知道他在喜什么。
谢长安嘴角微微一抽。
书生又道:“我此番前往长安赴考,路过此地,没想到差点连小命都丢了,幸好有谢娘子在,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要不……”
谢长安:“那就不用报了。”
书生未竟的话被堵在喉咙,啊了一声,噎得难受。
但他很快又恢复过来,一路上滔滔不绝,基本把自己祖宗八代也交代了,谢长安寻思祝玄光不能有这么聒噪的亲戚,容貌相似应该只是巧合。
两人刚走出林子没多远,风便越来越大,随后开始落下雨来。
谢长安倒是无妨,周身一层罡气足以让她片水不沾。
祝三郎手忙脚乱把伞拿出来,可头顶那瓢泼大雨随风势时东时西,伞也顶不了大用,很快把他浇个透心凉,连声音都在风雨中被分割成碎片,根本听不清楚。
谢长安叹了口气,到底对着长了张她师尊脸的人狠不下心,指了指前方的破庙,两人一前一后躲入庙中避雨。
破庙里早就有人。
而且是两拨人。
一对父子,看着是山中采药人,两筐草药都被急雨淋湿了,这会儿正忙着从里面挑出还能用的,少年欲哭无泪,一面还要被父亲絮絮叨叨,表情有些扭曲。
另外五人则是路过此地的商,破庙外那驮着货物的几匹马想必也是他们的,五人围坐在一块,生起火堆,那火被穿堂风呼呼地刮,将灭未灭的,但好歹是为这破地方添了几许暖意。
结果祝三郎急匆匆跑进来,带起一阵风,哗的一下,把那五人苦苦维护的火堆给灭了!
五人倏地扭头。
祝三郎:……
“抱歉抱歉!”
他讪笑一声,忍不住退了两步,差点撞上身后的谢长安。
要说祝三郎这种一看就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无甚稀奇,后面的少女就让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都集中过去了。
外头那么大的雨,她的发梢却一滴水珠也无。
这一身料子,不染人间烟尘,怎么也不像是一个赶考书生的同路人。
更像是个被拐出门的大家闺秀。
又或者,有神异之能的仙人。
谢长安的身形微微一顿。
不是因为这些人的目光,而是她闻到一丝古怪的气息。
带着腥气,像从深海里捞出来的,原本在角落里凝结不去,被火烤爆裂蒸发,又被这风一吹,悉数散发出来。
再看其他人,好像除了她之外,就没人能闻见。
谢长安神色如常,迈步入了破庙。
祝三郎忙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他还算有眼色,见谢长安寻了个角落要坐下,忙从佛前拿了个破旧蒲团,又用袖子拂扫几下,再递到谢长安要坐下的位置。
旁边几人发出嗤笑,语调不太友好,好像在笑他讨好谄媚,又像对两人关系有点儿下流的揣测。
但谢长安的到来终究是为这凄冷黯淡的破庙增添一抹亮色,那对父子还算收敛,五名商却频频往他们这儿回头,似乎不怀好意。
祝三郎若有所觉,抱着膝盖往她这边挪了一些,侧身对着他们,脸朝这边歪,欲言又止。
谢长安瞥他一眼,捡起脚边潮湿的枯枝,另一只手轻轻弹指,枝头腾地多出一簇火光,她松开手,枯枝便在半空悬着燃烧,火光和暖意微弱却真实。
祝三郎看呆了,其他人也被这一幕惊住了。
原先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都按捺下来,表情也不敢再放肆,强行扭回脸各干各的。
“谢、谢娘子,这真是神仙手段?!”
祝三郎又兴奋又不敢大声,差点咬到舌头。
“小生有眼不识泰山,先前看话本,听说这世上有隐世的神仙,神出鬼没,卧虎藏龙,原还不信,竟是真的,敢问神仙娘子在哪座仙山修行,将来我若是名落孙山,就去拜您为师……啊不,您先看看小生可有仙骨?”
谢长安被他吵得脑仁疼,没有动手把人打晕完全是看在那张脸的份上。
“你安静些。”她低声道,顺手给对方上了一道禁言咒。“我要听动静。”
听什么动静,她没说明白,但祝三郎终于不乱动了。
外面风雨未停,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庙里父子俩在角落里没吱声,五名商谈话的声音也小下来。
刚刚那一丝味道像是完全消失,无处可寻。
夜渐深了,其他人陆续躺下来歇息。
出门在外,只能将就,地上没有能垫的,就勉强靠着柱子闭目养神。
祝三郎用手指戳戳她,又作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谢长安没有解开他的禁言咒,只把手递过去,又点了点自己掌心,示意他在手上写字。
祝三郎没法子,只好伸长了手指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
五贾似匪。
见谢长安看他,祝三郎赶紧又写:神仙娘子信我,方才我看见他们从包袱里抽出一把马刀,那刀无鞘,上面还有血。
谢长安却摇摇头。
祝三郎有点急了。
眼看他要弄出声响,谢长安直接点了他的穴。
祝三郎歪倒昏睡过去,不动了。
谢长安方才余光也瞥见了那五名商包袱里的刀,但她没有吱声,也不想让祝三郎打草惊蛇。
淡淡香味飘散开来,比寻常熏香味道还要浓郁一些。
谢长安背对着众人靠着柱子,也作出被香影响昏睡过去的情状。
“哪来的香味?”
“该不会是那小娘们身上飘来的吧?”
“你过去闻闻不就知道了!”
几个商的说话声渐大,想必是笃定其他人已经被迷昏过去了。
“小心些,那小娘子是有点子邪门的,方才还能凭空点火。”
“不过是唬人的小把戏罢了,我先前在集市也见过,她这模样是从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吧,说不定跟书生私奔……倒是漂亮得很,先说好啊,是我带的香,我要第一个上……”
对方一边说,一边朝他们走来。
少女扶风弱柳般靠着柱子沉睡,丝毫未曾感觉到危险降临。
“嗬……嗬……”
除了走向谢长安的盗匪,其余四人正忙着搜刮那对父子身上的财货,起初并没有听见异动。
“什么声音?”从采药少年兜里掏东西的人动作一顿,面露狐疑,“你们听见没?”
没等同伙回应,声音就越来越大。
“嗬……”
是从身边传来的!
盗匪一惊,下意识低头望向原本应该昏睡过去的少年——
下一刻,他就惨叫出声,捂着被咬去半截手掌而鲜血狂喷的伤口连连后退,跌坐在地。
同伙一惊,纷纷抽刀砍向采药少年!
双目通红,嘴角带血的少年笑了一下,那声音正是方才他们听见的诡异喘息声。
刀还未落在少年身上,就自动脱手飞出去。
胆子小点的当下尖叫一声,不管不顾转头就跑,却在跑出一半时四肢裂开,血雾喷溅,当即五马分尸。
小小破庙,霎时变成修罗地狱。
久未修缮的半身佛像染上血光,犹自悲悯望着下方变故。
谢长安动手时,五名盗匪已经死了四个,剩下一个也吓疯了,尿了身下一地,连走都走不动,只能瘫在地上连连向后爬。
少年模样的妖修将一缕黑气弹向谢长安和祝三郎,黑气到半空化作数条黑蛇,张开獠牙当头咬下,却又被剑风悉数挥开。
“居然是妖修。”
谢长安叹了口气,总算是找到那一丝味道的来源了。
她出手不可谓不快,但这两名妖修离得更近,骤起发难,五个本来想杀人劫财的盗匪毫无反抗之力,瞬间就在破庙里上演了现世报,黑吃黑。
“原想把这几个碍事的解决了再来与你好生长谈,小娘子何必着急?”
妖修轻笑一声,笑容与淳朴面容毫不相符,看上去十分诡异。
谢长安不是第一次见到妖修了。
上一回她还是凡人时,安禄山座下两名修士亲自过来围剿,其中那个叫何必生的修士,正是妖修。
妖修异于人,修行方式也与常人相异。
依靠长年累月的积累来修炼,自然是正道,但这种方式需要深厚稳固的基础,化形时还得经历雷劫,九死一生,那些中途折损的妖修,更是不知凡几。
像谢长安一身修为之初的源头,青蛟内丹的主人,那条青蛟正是苦苦修炼成千上万年,结果错信凡人,最后尸骨不存。
所以很多妖修会选择走捷径,那便是吞噬修士元灵内丹,将其修为变作自身力量,再随便找张人皮化形。有些讲究点的,过段时间便换一张人皮,行走人间,与常人无异。
至于人皮的来处,有从死人身上剥,也就有直接杀人取皮的。
这些事情,都是谢长安入道之后,才听说的。
也因此,当初何必生暴露妖修身份时,宇文池会那样的意外惊恐。
很显然,这个少年外貌的妖修也是这样修来的。
他们两人身上那层人皮,正是剥自山间猎户父子。
这里距离扶广山已经很近了,平时妖修忌惮扶广山修士,一般是宁可绕路走也不愿久留的,但现在他们居然敢在这里轻松自然设伏杀人。
可见扶广山必然是出了大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