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母的面色很是不好,但并不敢顶撞抗命。
“合郎平日爱喝酒,有时确是粗鲁了些。”她目光一转,道,“皇后所言,正是有理。那曾氏,是个小户出身,祖上是贩马的。当初丈夫急于为合郎寻亲,听信媒人的话,以为她果真是个教养上乘的,就自作主张将婚事定下来。不想娶回家中,事事笨拙,还总与合郎拌嘴。这新妇进门之后,家中处处不顺,不说别的,二人成亲两年了,竟是一无所出。我们李家和卫家,都是世代官宦,嫁娶向来讲门当户对。丈夫当初择亲时草率,坏了规矩,一步错步步错,今日闹出这事来,亦可见得二人确是不适合。妾一直想着向皇后陈情,让合郎停妻再娶,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我看着四姨母,道:“如此说来,当初娶亲,姨父是被媒人欺骗?曾氏家中家境如何,出身如何,府上一概不知?”
四姨母一愣,讪讪:“这倒也不是……”
“那么就是当初成婚时,姨母一家为人所迫,不得不娶?”
四姨母的神色更是不自在,似乎觉得自己先前答得失策了,忙又道:“皇后说笑了。不过虽非胁迫,那媒人多少是有些隐瞒了的……”
我不想再多言,道:“该说的话,方才都说了。天色不早,姨母回去吧。”
四姨母仍是不死心,望着我,道:“皇后,妾知那收受财物之事,办得不对!可那都是丈夫的主意,与合郎无干,求皇后切莫责怪合郎!”
前阵子她还说丈夫病重,如今,这丈夫却似乎是个生龙活虎的,家中什么事都是他来担着。
我知道合郎是她心头肉,放缓语气,道:“本宫知晓,姨母回去吧。”
四姨母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有多言,又行了礼,告辞而去。
看着她悻悻的背影,我沉吟片刻,从榻上起来。
正当我要到后院去再看一看曾氏,忽而发现兰音儿在外头探头探脑。
“何事?”我问道。
兰音儿随即走进来,道:“皇后,我刚刚得了个消息,董裕在大理寺里自尽了!”
——
大理寺有诏狱,董裕就关押在了此处。
兰音儿早有准备,取来了两身大理寺狱吏的衣裳,与我换上,贴了假须。然后,走出国公府后门。那里,秦叔的仆人已经驾着马车等着,载着我们,一路来到大理寺后街。下车后,我跟着兰音儿一道七拐八绕,确定身后没有眼线,进了一条巷子里。
这里有一处小门,兰音儿熟门熟路地上前,推了推。那门无声地打开。
走进去,一个人已经等候在了那里,见到我们,没说话,只把门闩上,而后转身领着我们往里走。
无论在京城还是在洛阳,诏狱都是一个森严的去处。
洛阳的诏狱我虽不曾来过,但当那人引着我们走入一处昏暗的甬道时,我望着两侧的高墙,已然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阴森。
甬道的尽头,是一道门,进去之后,有阶梯直通地下。
照理说,这样的地方,无论何时都不会少了守卫。但此时,除了我们三人,谁也没见到。
这诏狱虽是地牢,但除了阴冷一些,并不肮脏恶臭。我仍戴着羃离,从纱帘后面看向那些铁门。诏狱不比别的监狱,需要皇帝下诏处置的案子,本就很少,故而这里的牢房也并不会有许多。这些铁门后面的牢房,一个个都是空荡荡的。
这不奇怪,子烨到洛阳来不过两年,为了巩固人心,他薄劳役,轻刑罚。能下到诏狱里来的人,董裕说不定是第一个。
大理寺少卿郑谟,就站在前方。
看到我来,他行了个礼:“拜见皇后。”
我颔首:“郑少卿不必多礼。”
这郑谟,并非出身杜行楷门下,而是当年子烨平定天下进京之后,耿清向他举荐的。此人颇有才干,子烨颇为赏识,于是迁往洛阳时,将他也带上了。
不过或许连子烨也没有料到,郑谟当年曾受过我父亲的恩惠。虽不算父亲的门,但大理寺这边有什么事,他都会将消息告知秦叔。
此事,秦叔在离开洛阳之前才告诉我,说此人可靠,若有吩咐,可向他交代。
我没有多套,问道:“董裕如何了?”
“救回来了。”
悬起的心落了下来,我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犯人以头撞柱,不过力道不足,虽头破血流,昏厥过去,但并未伤及要害。也幸而狱卒发现及时,不曾失血过多而危及性命。他自从进了诏狱,每日发疯一般,见得人来,不是不做声就是破口大骂。臣等提审,他一字不答,只说要见太上皇。不过今日早晨时,臣到狱里送粥,犯人说,若上皇不能来,他见一见皇后也无妨。”
我愣了愣。
“他要见我?”
“正是。”
“然后他就寻死了?”
“正是。”郑谟道,“臣未敢隐瞒,即向皇后通报。”
我颔首,道:“他在何处?”
“就在里面。”郑谟将身体让开,站到一旁。
诏狱也分等级,似董裕这般案情牵扯大的,关在最里面的石室里。
我走进去的时候,只见铁栅栏后面,他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头上缠着厚厚的布条。
他似乎瘦了许多,连那方面大耳也瘪了下去。没有了高冠华服的装饰,没有了众星拱月的排场,他如同打回原形一般,头发苍白凌乱,在角落蜷缩。
说实话,我见惯了他跋扈,却是头一次见他如此落魄,心中不是不爽快的。
郑谟送我进来之后,就和兰音儿无声地退了出去。
大约是听到了动静,董裕睁开了眼。
石室里点着油灯,足够让他看清我的眉目。
“是你。”他认出了我,咳了一声,低低道,“你果然来了。”
我没有说话。
他竟是笑了笑,摸了摸额头上的布条,颇有些感慨得自言自语道:“果然还是寻死好使,你们都还舍不得我死,唯有如此才能见面。”
我不理会他的啰嗦,道:“你若无话,我就走了。”
说罢,我转身就要离开,董裕突然从床上起来:“皇后留步!”只见他几步走到铁栅栏前,扑通跪下,伏拜在地:“求皇后救小人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