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错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入慕之宾 > 第七十九章  夜风(上)
    这晚膳,吃得最开心的就是女冠们。

    观中自有清规,食不言寝不语,尤其是贵人驾临赐宴,必不可失仪。

    她们自不会失仪。

    她们甚至做得很好,个个坐得端庄,神色仪态无可挑剔,尽显玉真观的皇家气度。

    她们连饭也没怎么吃。

    因为所有人都在好奇地盯着太上皇,仿佛观摩传说中的神仙究竟是怎么吃饭的。

    他吃得显然也十分与众不同,一举一动,缓慢而优雅。

    胃口最好的,是我。

    青霄观的厨子也是从玉清观调来的,手艺不差,能把菜蔬和豆腐豆干做出肉一样的味道。

    没多久,一名内侍来到,在太上皇边上低语。

    我隐约听到了“董裕”两个字。

    夹菜的手没有停,我继续垂眸用膳,岿然不动。

    上首传来些微的窸窣声,太上皇已经起身。众女冠连忙也纷纷起来,行礼拜别。

    见他中途便离开,女冠们不免露出些失望之色。不过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外头,众人就一改先前的庄重沉寂,嗡嗡地议论起来。

    我听到好些溢美之词,什么风雅之至,什么高洁无双,无知且肉麻。

    还是兰音儿机灵些,凑到我身旁,小声问:“玄真,太上皇可是不喜欢我们的斋饭?我方才见他吃得似乎很是艰难,数饭粒一样。”

    我看她一眼,道:“数饭粒就是不喜欢?”

    “那是当然,似玄真这般,一看就是吃得香的,碗盘早早都空了。”

    兰音儿纵然机灵些,也到底是个单纯的少女。

    她大概不明白,她视为神仙的那个人,也会挑食。

    荠菜和豆芽是他最讨厌的,他从不肯吃。

    “我怎能跟太上皇比。”我说,“放心好了,那等贵人,自有涵养。吃得慢,说明他觉得好吃,想多加品味。”

    兰音儿狐疑地看我:“真的?”

    我皮笑肉不笑:“当然是真的。”

    兰音儿还要问下去,方才那名内侍又匆匆走了回来。

    “玄真。”他对我道,“上皇欲过问法会之事,请玄真膳后入见。”

    包括兰音儿在内,所有人都用羡慕的目光望着我,似与有荣焉。

    我看着那内侍,不紧不慢地将手上的箸放下,欠身一礼:“贫道遵旨。”

    ——

    太上皇的玉华宫,离青霄观有些路程。

    我用过膳之后,从容地回屋洗漱一番,这才登上来接我的肩舆。

    还没到玉华宫门外,我就远远看到了董裕。

    他显然有些烦心事,从宫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大约是夜里没看清道路,被一块凹下去的石砖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旁边的内侍眼疾手快,连忙将他扶住。

    他将内侍推开,而后,上了马车。

    在宫禁之中乘车,向来是宠臣的待遇。从前,我父亲无论什么时候入宫面圣,都不必亲自步行。

    就像现在这董裕一样。

    我的手指缓缓理着拂尘上的白须,冷眼看着那马车离去。

    玉华宫的正殿上,灯火通明。

    我来到这里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案前阅卷的太上皇。

    门敞开着,沁凉的夜风无遮无挡,摇曳的烛光在他的脸上明暗交错。

    他抬眼,目光交错之前,我已经行礼:“贫道拜见上皇。”

    “隆海。”他对一旁的内侍道,“朕与玄真有话要说。”

    那内侍我见过,两年前,我去建章宫见他时,此人就在他的身旁。

    隆海应下,行礼退去。

    “隆海是朕到了齐国之后,一直跟在朕身边的。”待得殿上再无旁人,他开口道,“为人忠厚可靠,日后你要见朕,可先去找他。”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淡淡道:“谢上皇隆恩,贫道平日只念经吃斋,并无俗事叨扰。”

    他说:“是么。建议朕迎娶宁平侯闺秀的,难道不是你?”

    这话,着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正当我回想着我和明玉说话的时候,身边是不是还留着什么闲杂之人的时候,只听他继续道:“鲁国公萧纯这两年的建言,无不倾向为自家谋利,这般考虑周全的人选,不像是他和他那帮子门的路数。朕想来想去,能说服他的只有皇后。前些日子,皇后来过青霄观。”

    我明白过来。

    果然是做贼心虚惯了,还敢监视我。

    ——逼着朕回到京城来的,是你。

    那天夜里,他对我说过的话,蓦地在心头浮起。

    也对。

    虽然不知道我究竟是在什么地方露了马脚,让他猜到给景璘出谋划策的人是我,不过以他的心计,能继而猜到给明玉出谋划策的也有我,似乎并不难。

    不过,傻子才会承认。

    “皇后来青霄观乃是为了亲自为已故众妃嫔进香祈福,”我神色不改道,“上皇采选之事,想来归朝廷有司管辖,岂有贫道置喙余地?望上皇明鉴。”

    他说:“朕听说,你这两年与皇后的关系很是冷淡?”

    关他屁事。

    “贫道不敢。”我继续敷衍。

    “董裕刚才过来,向朕陈情。他说,张芾虽欠了巨债,但绝不敢在关乎我朝颜面之事上贪赃枉法。”他说,“朕以为,他说得不无道理。”

    这再度出乎我的意料。倒不是他为张廷佑父子说话,而是原来,他居然没有无视过去,而是将这事认真查了?

    不由地,我想到了方才董裕在宫门外那略有些失态的样子,想来,是受了他的训斥。

    我静静看着他:“上皇之意,竟是质疑贫道与此事有关?贫道本孱弱女子,如今更是区区一介出家之人,何德何能参与朝廷之事?还望上皇明鉴。”

    他也注视着我,目光深邃,不辨喜怒。

    “与虎谋皮,刀尖舔血。你如今做的,但有一步差池,全盘皆输。”他的声音微沉,“你是经历过的,更当明白其中凶险。”

    经历二字,在他口中平平淡淡,却让我的心头似被什么揪了一下。

    纵然我知道,他并不会因为那些过往,对我有一丝愧疚。

    我也不需要他有什么毫无用处的愧疚。

    “上皇所言极是。”我说,“贫道正是明白其中凶险,这两年来,每件事,贫道都从不敢忘却。”

    他沉默片刻,道:“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上官家平反,让伯俊回来。若朕办到了,你便会收手,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