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莫幽恭敬地回道:“外公一生行事磊落,在学问上的造诣确实令人仰望,可是面对博大精深的儒家,他也不过是登堂入室而已,百姓谬赞,他自己从来不曾当自己是圣人,更不可能与孔圣人比肩,百姓言辞粗鄙,说出此狂妄溢美之词尚且情有可原,尔等莘莘学子,也说出此等亵渎孔圣人的话,把外公与他相提并论,实在是不妥。”
这话,让听到的学子都微微汗颜,说心底话,白宗唐再仁爱再能耐,确实与孔子是无法放在一起,同称圣人的。
一时间,都微微赧然。
“回到那篇文章里,敢问圣人为何在子路谈及自己的理想时,圣人脸上露出笑意?”
“为国以礼,其言不让——也就是说,子路说三年可以把国家治理得富强,百姓知礼,可是他率先起身回话,对同门师兄弟毫无谦让之举,这已经暴露出他并不是真正地知‘礼’为何物,让一个不知礼的人去教化百姓,是不可能把百姓教得‘知礼’的,故而圣人笑之。”一个书生十分恭敬地回答,担心尹莫幽听不懂,特意说得十分的清楚。
“噢——”尹莫幽意味深长地拖着音,缓缓点头,“原来如此。”
这托着长长尾音的‘噢’字,让听出味儿的书生都恍然大悟,原来郡主这话里的意思有嘲弄他们不知礼的轻慢之举,一时间都面红耳赤,羞愧不已。
读书人自然是知错能改,了悟之后,当即就相互看看,恭敬地对尹莫幽行礼:“末学刚才对郡主多有轻慢,还请恕罪。”
尹莫幽摇摇头:“读书人有些傲骨,是必须要有的,读书人是国之栋梁,民之良心,必须有此等基本操守,小女并不曾有怪罪之意,小女此问,只是提醒各位先生,孔圣人历来是知行合一,身教胜过言传;
小女认为孔圣人之所以不语怪力乱神,是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对宇宙万物之间的奥秘了解得并不多,故而不语,此乃承认自己的认知是有局限的,如此圣明之举,不是让诸位拿来当做抗拒未知事物的武器、批驳这个神奇的世界的依据,而是表露了圣人的好奇心,学海无涯之意。”
此言一出,所有书生的心底都不由肃然,这番话翻出的新意是他们一直不曾了悟的。
于是都恭敬行礼,多谢尹莫幽出言赐教。
尹莫幽微微一笑,也恭敬回礼,而后说道:“其实孔门弟子长者多少人,童子多少人,也是这篇文章里写着。”
经过她如此一提醒,那些书生都默默地把文章在腹内过了一遍,许多人顿时了悟,敢情那两句话——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三十个成年人加上四十二个童子,正好七十二个。
一时间,觉得这答案怪异又无可辩驳,均都再次行礼,感谢尹莫幽赐教。
尹莫幽毫不气地说道:“此言差矣,诸位难道不曾觉得此答案让诸位恍然大悟之余,有些困惑吗?为何只是感谢,而不曾提出质疑?
七十二人究竟是谁,史料中定然是有可靠的文献可考证,如此粗率地认可了这个答案,这是治学的大忌。”
尹莫幽此言再次让这些坐而论道的书生险些掉了下巴,他们愕然的神色,瞧得尹莫幽微微凝眉,如此一众读死书的书生,实在是辜负了外公的教诲。
“请郡主不吝赐教。”这回,这些人彻底地收了轻慢之心,恭敬地向尹莫幽求教。
尹莫幽毫不气,说道:“读书不仅要知行合一,也要学会质疑,所有人都认可的东西,不一定是正确的,老师讲解的东西,也不能照搬全信,读书不能读死书,更不能死读书。”
这话说得刻薄了些,可是这个书生毕竟都是有些才华的,不仅不曾抗议,反而觉得这个看似尚未成年的郡主,聪慧异常,是他们无法比拟的,加上她是白宗唐的外孙女,定然是深得外公的家学,当即神色更家恭敬。
尹莫幽看看他们的态度终于端正起来了,这才开口说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此乃三字经里的启蒙之言,哪位能说说与众不同的看法?”
这——
这问题是不是太幼稚了点,可是,想到尹莫幽刚才的话,自然都闭了嘴,他们所能想得到的,自然是同样的看法——孟子的母亲在教育孩子上,十分重视生活环境对孩子的影响,不畏艰难,屡次搬家,就为了孟子一个好的学习环境。
尹莫幽继续道:“孟母三千说出的道理是——孟母为了孟子的成长多些见识,故而多次搬迁,让孟子在杀猪屠狗的市井中学会生存,了解底层百姓生活的不容易,了解三教九流,杀鸡屠狗之辈也是有许多人是令人敬畏的;
搬到坟场边,是让他更加了解生死轮回,荣华加身,珠玉满库,死后所有人都一样,终得一个土馒头,明白功名富贵的真谛,明白侍亲孝悌之道,养尽心,丧尽诚;
明了这一切,而后才带着孟子搬迁到学堂边,让他开始学习读书——
故而孟子对儒学才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成为儒家仅次于孔子的集大成者,被后人称为亚圣;
如孟子这般善辩机智之人,尚且被称为亚圣,我外公不过一老学究,何敢被人成为白圣人?”
这些话,一字一句都颠覆了那些读书人的认知,他们从来认可的不可辨驳的最浅显不过的道理,原来竟然有如此精妙的解读,一时间,众人只觉得如醍醐灌顶,脑洞大开,呆立消化,许久不语。
尹莫幽也不出声,她知道这些话是需要他们消化的,不然就白浪费了她的苦心。
看到许多人开始回魂,尹莫幽趁热打铁道:“读书要勤于思考,格物致知,必须落到实处,才能产生智慧,读书人不能读成傻子,要先会生存,活得好才能成为百姓中读书人的好榜样,若是读书读得穷困潦倒,迂腐不堪,只为考取功名,那每年那么多名落孙山的学子,该如何生活?
人不能只靠读书而活,要活得精彩之后,把读书当做生活里的一部分,陶冶情操,最终殊途同归,自然会有所成就;
洋洋明月王朝,八百年的历史实在太短,十万里的疆域,也不辽阔,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我们不曾见过,不曾知道,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需要我们去体察感知,人云亦云,会错过人生许多壮美的风景。”
尹莫幽说完,又对着那几个金字塔木架子一指:“诸位看着,今日不需要再做什么,只需要等,等明日此时,再看看这里边放的东西,是否会有变化,湿稻谷是否会干些,剃刀是否会变得锋利;
若是如描述之言,皆大欢喜,因为在这东西下边读书,头脑会变得更加敏捷;
为何会有如此之言?”
说完尹莫幽又朝北面的天空遥遥地一指:“此方位乃最远最亮的北辰,金字塔有一个棱角十分准确地对着那个神奇的星座的方位,地维四方,遥对天极,借一些天地灵气,完全是有可能的;
诸位拭目以待呗!
悲悯天下,救助苍生,这些湿稻谷,就是苍生疾苦!
小女告辞,就不打扰各位读书了。”
尹莫幽说完带着一众丫鬟婆子转身离开,身后那群学子这回撤底臣服,纷纷恭敬拱手行礼,送她离开。
身后沉寂的读书场地,很快就响起来激烈的争辩。
尹莫幽走到雨幕中微微一顿,她仰头看看那看不到边际的浩瀚天际,再次相信,苍天会给人活路的。
第二日,尹莫幽到的时候,仆役候在大门口,欣喜异常地告诉她:
“郡主,那把剃刀果然变得锋利了,为了避免有人作弊,昨夜那群书生,都围着那些木头一圈躺着睡觉,今早炸锅一般兴奋异常,许多学子高呼‘悟道了’、‘悟道了’。”
尹莫幽抿唇莞尔,她知道这群书生,等他们从这田庄的土台上走出去之后,日后定然会有更多的登上历史政治的舞台,活出他们与众不同的人生,这青州府,在严冬之后,将迎来最明媚的春天。
这足足下了两个月的大雨,终于放晴了的时候,百姓们已经开始冷静地思谋着,开始培育下一季水稻的秧苗了。
水湿的稻谷在十天之内尽数被那木架子给抽干了水分,能上磨去壳,保存着自然不是难事。
虽然吃着糙米,干瘪而粗糙,可是搭配着存粮,渡过寒冷的冬日,开春就有望收获新稻米。
青州府安然无恙地渡过了历时两个月的水灾,江河泛滥的规模极小,连冲毁民居都不曾,只是淹没了许多稻田,只要天晴,水田里的水有的是去处。
举州欢庆之时,青州府的官员都得到了朝廷不同程度的嘉奖,可是,却不曾有人露出欢笑,因为那个下令拿出官仓府库木材、制作救命的、能在雨天风干湿稻谷的金字塔的人,是唯一被免职降罪,回京受罚的一个。
白家真是世代贤良,连女儿嫁的女婿都是这般仁义爱民。
无数在雨天里受过官府恩惠,得了木头金字塔的百姓,开始自发地成群结队地赶赴山上伐木,只为了用最快的速度补上那些亏空耗尽的木材,那可是天子下令打造战船,对抗乌旸国海盗的。
尹丞相被披枷带锁押送京城的那一日,满城百姓一大早都自发地朝城门处聚拢,可是从清晨一直等到饭时,不曾看到尹丞相出城,只等到一队士兵,领头的拿出一张纸,宣读上边忠毅伯白宗唐的话。
大家才知道,原来朝廷催得急,昨天夜里,尹丞相已经被押送离开了。
一时间到处都是嚎啕大哭之声,那些淳朴的百姓,都在为那个本该高高地居于庙堂之上的丞相,因为青州水灾的百姓的活路,而丢了官,沦为阶下囚。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他们口中的可怜的披枷带锁的尹丞相,此刻正一身布衣,悠然地坐在万里车行运输的车队里悠然地品茗,浩荡的长长车队,车顶上都顶着一个怪异的小小的木质金字塔,车队里时时传出抗辩之声。
这是押送尹丞相进京请罪的马车队,当然,这么长的车队,后边坐着的都是青州府进京参加开春科考的秀才。
“对于这句圣人之言,我是如此看的……”
“在下不敢苟同,我的看法是……”
“丞相与郡主,就在后边的马车里,不如我们去找他们评判,看看谁的看法更好?”
“走——谁怕谁!”
……
坐在马车里安静品茗的父女俩不由相视一笑,知道一会儿就会有十分精彩的对话。
押送罪犯的差役,也悠然地坐在马车里,大鱼大肉地伺候着,小酒喝着,拿脚踢踢那放在马车角落里的枷锁,这样义薄云天的人,谁舍得那枷锁去虐待他?
虽然知道朝廷与莫贼对决,尚且需时日,可是,这些拥有自己思想的读书人,将成为未来官场的主要力量,分化对抗朝廷内莫贼的势力。
青州府大旱三年,有两月大雨,坚不可摧,白宗唐自然成为廖尘封可以信赖的底牌,京城三辅之地的水军,在这三个月的时间内焕然一新,甚至还漂亮地伏击了一次莫天化领导的五城巡防司的精兵,气得莫天化大闹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