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敖阿芙从前就不喜欢君岁宁,但不得不腹诽一下,君岁宁八岁时选的伴读是正二品紫金光禄大夫的嫡女,侍读是长安伯的侄女……宁家的孙女凭啥与那些贵女一起当侍读?
更别说,君岁宁现在这年纪早不需要侍读了……敖阿芙心里冷哼。
君岁宁微垂着眸,低头笑了笑,并未回答宁夫人的话,而后径直看向宁老爷,“宁老爷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吗?”
这话问的,在场人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生儿生女是天定,没有女儿也是正常,况且宁老爷这把年纪了,即便有女儿也嫁出去了,哪还会住在家里。
但即便无厘头,宁家人也不会拒绝回答,只是宁老爷的眉心蹙拢,转瞬后又松开,好似想到了什么。
满脸虚弱的宁夫人也垂了垂眸,偏过头去不让人看到脸上的晦色。
君岁宁不想错过他们的表情,黑面纱上的双眸直直地落在宁老爷的沧桑的面容上,却没从上面看到一丝懊悔和怀念之色。
面纱之下的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嘲弄笑容,无人能看见,只见宁老爷缓缓开口——
“许是我与女儿无缘,长女在幼时便夭折了,便再也没有过女儿。”
长女,指的便是君岁宁的生母——宁姒。
或许是觉得离家出走、断绝关系太过于难听,失了宁家的面子,便直接对外宣称夭折,若非外人已经知晓这个女儿的存在,他甚至可能直接抹去她的存在。
“哦,”君岁宁袖中的五指收紧,“贵府的孙小姐长得秀美,想必与贵千金有些相像,贵千金定然也是貌比天仙,只是可惜命运不公了。”
“咳咳咳……”不等宁老爷发言,宁夫人便掩着手帕咳了几声,随即抬头,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倒是不像的,大小姐她多了几分英气——”
“你这妇人又胡说什么,阿姒年幼就夭折了,你还能见过她十二三岁的样子吗?”宁老爷转头瞪了一眼。
“对对对,民妇记错了,许是太过思念,梦里见过。”宁夫人漏洞百出地找补道。
正此时,一直没到的宁潜自庭院走来,一身儒雅的淡绿色长衫,看着就是标准的读书人打扮,五官虽不精致但看着也有些亲和,总之没什么攻击力的样子。
宁潜来时便知道来了贵,甫一进正厅便先后朝着贵行礼,最后转向敖阿芙时,语气顿了顿,嘴角的笑容更温和了些,“敖小姐。”
敖阿芙敷衍地点点头,又低下头,不再看他。
宁潜顾自落座在敖阿芙对面的位子,他的左手边是两个年长于他的哥哥。
“听闻宁公子十四岁中举,想来来年的会试也是没什么难度。”君岁宁看向他,只见宁潜的目光一直落在敖阿芙的身上。
直到听见了君岁宁的言语,宁潜才慢慢转过头,谦逊地笑了笑,“公主谬赞,学生不过是运气罢了,会试中能人才子数不胜数,学生也没有把握。”
他的谦虚却遭到了宁夫人的驳斥,“阿潜切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娘相信你的能力,定能光耀门楣。”
“宁老爷,本公主可否去后院逛逛?”君岁宁不想听宁夫人说话,转移话题问道,“宁大小姐的院子可有保留?”
“公主想去何处都行……”宁老爷十分不解她为何频繁提起长女,面露难色,“只是长女离世已久,她的院子已经另有主人。”
君岁宁语塞,眉眼中流露出的不爽不加以掩饰,“宁老爷就这一个女儿,还将她的住处给了其他人,您竟是一点都不怀念吗?”
少女的声音仿佛带刺,刺地宁老爷哑口无言。
越庭欲一直危坐在君岁宁的身侧,静静地看着她,此刻替她补充道:“公主直爽,宁老爷别见怪。”
他说得也是理直气壮,宁老爷哪敢见怪。
不过,君岁宁也明白了,这么多年过去,这府中早已没有了母亲的一点痕迹。
她今日之行,只不过是让她看见了宁老爷的冷漠,宁老爷根本不在乎这个女儿,宁夫人这个后母亦是如此,且更加想抹去继女的存在。
“公主若想去后院——”宁老爷仍是一副笑脸,话说一半便被少女打断。
“不必了,无甚好逛的。”君岁宁冷声道,此刻看都不看宁老爷一眼。
她骤然变脸,与方才的样子大相庭径,此时端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宁老爷不知缘由,笑容僵了僵,一时不晓得该如何接话。
越庭欲左手托起茶盏,放到自己的嘴边,身子笔直挺拔纹丝未动,垂眸嗅了嗅杯中的茶香,却并未喝一口,语气平静地打破屋内的尴尬,“宁老爷,公主今日只是想来看看敖小姐未来夫家是何模样,眼下她看完了,便该轮到我说正事了。”
“正事?”宁老爷身体前倾,很是疑惑,今日还有什么正事?他们家能有什么正事?难不成公主看在招待热情的份上,要赐个官做做?
其实宁家祖上也是出过很多大官的,不然也成不了世家,只是传到宁老爷的父亲这一辈,开始衰弱了,宁老爷的父亲至死只是个七品芝麻官,再加上人丁稀少,只得了宁老爷这个独苗苗,偏偏宁老爷没有任何建树,年过四十岁才考上秀才,然后就止步不前,宁家旁支也不优秀,渐渐地散了便也不联络了。
他此生最大的骄傲,就是有个才华出众的小儿子,一心只盼他能早些高中。
越庭欲的眸光从君岁宁的侧颜上经过,落到宁老爷带着希翼的面上,面色淡漠地说出惊人的言语,“关于宁小公子杀人之事。”
……
此言一出,屋内陷入死寂。
“什么?”宁老爷沉默许久,低问出声,仿佛是没有听清。
越庭欲收回目光,嘴角染了几分淡淡的笑意,他的目光落在手上的茶盏上,不紧不慢地将茶盏放在茶桌上。
站于越庭欲身后的杨桉接过话茬,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疑惑的宁老爷,声音放大了一倍,“宁小公子犯了律法,要带回知府衙门审问。”
……
这回,是该听清了。
可宁老爷仍有疑问,“你……你们说的小公子……是我的孙子?”若是往常,大家口中的小公子,自然是宁潜。
可是此时,宁老爷就怕什么杀人案跟小儿子宁潜扯上关系,心里也不信引以为傲的儿子会在此时干出什么杀人的事。
若今日必然要带走一个人,不管是谁,都不能是宁潜,宁潜是光耀门楣的希望。
“不是小郎,是您家的小公子,宁潜。”杨桉好脾气地回答道。
此言无疑是击碎了宁老爷的希望。
正厅内汇聚了宁家所有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震惊和犹疑。
“胡言乱语!我儿向来懂事,连蚂蚁都不敢踩!怎么可能杀人!”宁夫人起身,眼中流露出几分狠意,毫无病人的虚弱姿态,甚至忘了这一行人的身份贵重。
可即便她如此驳斥,从头到尾,也无人想与她发生口角,更不想与她辩驳什么,毫无意义。
几人的目光皆落于宁潜身上。
君岁宁也是。
那儒雅的小公子低着头,手心覆在膝盖上方,微微颤抖着,本就白皙的脸更显苍白,缓缓抬起头,看向越庭欲,静静地说道:“走吧。”他好像是等了很久,说出这两个字时后,好似是松了口气一般。
既不喊冤,也不询问什么命案。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事八九不离十,只有宁家人对宁潜的无辜深信不疑,连宁潜语气中的不寻常都忽略了去。
也或许不是忽略,只是不愿深想。
宁老爷和宁夫人便是这样的人。
眼见着越庭欲和君岁宁纷纷起身,一行带刀侍卫侯在院中,只等着带宁潜离去,宁老爷终于是坐不住了,语气也不复刚才的殷勤,难得带上些硬气——
“究竟是什么命案,你们不能随随便便将我儿带走!”
宁夫人不顾病体,冲上前,挡在宁潜的身前,“我儿还在苦读,你们不能带走他,你是官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毕竟是病体,还有些站不稳,一旁的大公子看不下去,上前扶住宁夫人,“娘,有我在,他们休想带走三弟。”随后又看向越庭欲,皱眉说道——
“大人,不论是什么命案……除非你们有证据证明是我弟弟杀了人,否则你们休想带走他!”
这一家子看着还很团结,他们一言一语说话时,越庭欲并未打断,只是冷静地看着,待宁大公子说完这番话,他才从容地说道:“抓人自是有证据,去了府衙,小公子再分辨也不迟。”
“不行!”宁夫人恨恨道,她才不管什么钦差,什么公主,就是天子来了,伤害她儿子也不行。
越庭欲的耐心殆尽,垂着眸抬了抬手,侯在门外的侍卫们涌进屋内,在人群中拨开宁夫人和宁大公子,将围在中心的宁潜带走。
宁潜本是愿意去府衙的,此时却被擒着双手押着走,嘴角带上几分苦笑,倒是没有一点挣扎。
一行人蹭蹭蹭地走出正厅,君岁宁见了这家人团结的模样,忽然替母亲感到落寞,她抬步跟在越庭欲的身后,后脚刚跨出正厅的门槛,右手便被一股重力拉住。
她不得不停住脚步,转头看去,只见宁夫人一手扯着她的袖子,一手拉着她的右手腕,面容恳切,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哭喊道——
“公主今日来一趟,我一家老小不知有多开心,请公主看在热情款待的份上,帮帮忙吧……潜儿十多年挑灯夜读,无一日松懈,眼下离会试不足一年,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啊!”
君岁宁看着垂老的妇人哀求的面容,不论宁夫人曾经是什么样的人,此刻站在岁宁面前的,只是一个为儿子悲戚的母亲,君岁宁睫毛轻轻颤了颤,轻声说道:“宁夫人,此事不会拖到明年了,若是宁公子当真清白,过两日便回来了,官府不会冤枉好人。”
宁夫人听她言语间没有钦差的那分冷漠,抓着她的手便越发紧了。
感受到手腕上的力道加重,君岁宁皱了皱眉,她挣了挣,却并未挣脱开。
那厢,越庭欲折返回来,站在君岁宁的身侧,冷峻的面容上更似覆上一层冰霜,“宁夫人,是不想令郎好过吗?”
越庭欲根本不屑与她动手,只是一番威胁,便可让她松手。
闻言,宁夫人死死地瞪大眼睛,眼看着押送宁潜的侍卫已经走出庭院,她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坠落,跌坐在门槛前,手上的力道也没了。
君岁宁低头,看着身前坐着的毫无形象的妇人,一阵无言,即将转身之际,却不知怎的,黑面纱的一侧小绳从耳边垂落,面纱划过脸侧,将她的容颜暴露在空气中。
感受到脸颊处一凉,此刻再去戴面纱已是来不及,宁夫人坐在地上,一直抬着头,自然没有错过,刹那间,瞪大的双眼布上血丝,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她的手颤抖着抬起,指着君岁宁的脸,“你……你……”
想到刚才君岁宁便一直在询问宁姒,此刻宁夫人的大脑中,几条断了连接点的线仿佛被重新连接起来,顺接清晰了不少,只是嘴里好似是失语了般,指着她好一会儿,都没说出完整的话来。
而宁老爷作为一家之主,再怎么无能,接受能力也比宁夫人强一些,他已然从刚才儿子被抓走的悲伤中走了出来,此时镇定了不少,再见妻子指着公主嘴里不晓得说点什么,他吓得一个健步上前,一边去扶妻子,一边将她的手拂下,指责道——
“你指着公主做什么?你是疯了不成!”
宁老爷不明白妻子用意,只知道她伤心欲绝,深怕她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便又低声警告道:“咱家这光景,经不起折腾了,潜儿已经被带走了,别再得罪公主了。”
君岁宁站在原地,她心中了然,大概是宁夫人认出她的样貌……岁宁也想知道他们宁家知道后,会是什么表现,故而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宁夫人拍打着宁老爷。
她不走,越庭欲便也在身侧陪着。
宁夫人拍了宁老爷好一会儿,被扶起身后,终于能说出完整的话来,“你这老东西瞎了不成,你看不见公主吗?”
宁老爷皱着眉,看看摘了面纱的君岁宁,又一脸莫名地看向宁夫人,“你有病吧?看见了,怎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