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铭分明已经从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神中,读出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但发黄的眼珠洞穿世事,殷殷望着外孙子,希望他亲口说出来。
闻铭望着那双眼睛,和母亲那么想象,温和,色浅,却莫名的让人觉得深邃。
说不出口。
他觉得灼热,滚烫。
他一直告诉姜昭昭,出身不是她能选择的,她是无辜的,她的出现并不是原罪。
可为什么面对这双眼睛,还是觉得难过。
“响响。”外婆又唤了他一声,“小姜,她是能让你笑的人。她很好。”
一股酸意浓烈激荡,直冲到闻铭心口,喉嗓。
“她很好。她就是从前住在‘南泽公馆’15幢的那家女儿。”
老太太眯着眼,想起了陈年往事。
那一年,是丁芮离开的第七年。七年间,丁芮生前的好友周淑兰每逢年节都会和他们通话、寄送节礼。偶尔,周淑兰亲自上门拜访,得体温婉,春风一样试图抚平一丝丝老两口生命中的伤痕。
可是那一年,周淑兰像花朵枯萎一样衰败了。
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上,那双失了光的眼睛便尤为悲哀。老先生老太太并非不近人情,留周淑兰吃完饭,才听到她哭诉和自家女儿何其相似的遭遇。
丁老先生听完一言不发回了书房,老太太耐心宽慰了一阵,却不知道周淑兰听进去了多少。
这些年,周淑兰闹得厉害,老太太多少也是知道的。
闻铭说完这句话,老太太很久都没有开口。
一老一少,落针可闻。
身体里有传承的血脉在流动,也许是想起了那个,于他们而言最重要的人。
津港的夏天,也有蝉鸣。
但这间装了隔音玻璃的书房只听到新风系统均匀的白噪音。
闻奕和姜昭昭挪到了院子里,坐在蝉鸣之下,阳光映在院子里那一片向日葵的花瓣。
已经过了午后最热的时候,太阳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西斜。
闻奕漫不经意:“紧张啊?”
姜昭昭鲜少露出了一点小女孩儿那样的神色,内敛又害羞。她点头:“特别紧张。总觉得老人家高尚完美的,能塑雕像。”
闻奕笑了:“也是血肉之躯,那些奉献啊,无私啊,高尚啊,不过为了将某种精神具象化,让人们向往。”
“不用紧张。反正无论她赞成还是反对,响响总不会放弃你的,对不对?”
这话没毛病。
可姜昭昭彻底笑不出来了。
这样明亮的光线下,也清晰可见她的脸色一阵一阵发白。
也许每个人都知道,姜昭昭不适合他们的家庭,更不适合出现在老太太面前。
她很久没有这样,想起自己的出身,在意自己的出身。
她姜昭昭,是不是因为她姜昭昭,闻铭要为了爱,削足适履。
二楼书房,终究是老太太先开口的。
“响响,如果姥姥不同意,你预备怎么办?”
闻铭看着外婆,他说不出太残忍的话。在外面一呼百应的青年权贵,这会儿话里话外有了据理力争的意思:“姥姥,她是个很好的人。您跟她聊了,也看到了她做的事儿,父亲母亲也不是她自己能选择的……”
老太太拉着外孙子的手,手背覆着他拍了拍。
他早已不在他们手心,他的手修长而宽厚,足足能把外婆的人完全握住。
“你既然明白这些道理,为什么不把姑娘堂堂正正领到姥姥跟前来呢?”
“如果不是我亲自过来,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能让你开怀的这个女人?”
闻铭的心简直震动,不可置信地望着外婆。
原来,她并不反对么?
老人沟壑纵横的面庞上留下两行热泪,她唇角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闻铭心神都乱了,捏着纸巾轻轻擦拭:“姥姥,您别哭,别激动。”
“响响,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想起你母亲吗?”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我们这样门户出来的女儿,怎么会为了别人的错误去买单?”
“我可以接受,有的人最看重理想,有的人最看重资产,有的人最看重奉献,有的人最看重权柄,有的人最看重感情。这些‘信仰’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大家生来就不同,成长环境差距更大,我都能尊重。”
“我独独不能接受,她竟然用生命,为了别人的错误买单。”
闻铭反握着外婆的手,感受她手心传递出澎湃的情绪波动。十几年了,她年轻时守着家,中年时失去了儿子,踏入老年,又失去了仅剩的一个女儿。
她从来没有开口述说过,她的恨,她的痛,她的爱,她的……怒其不争。
可生命是传承的,顽强的。
她的外孙女闻奕找到了幸福,千年冰山上独自盛开的雪莲一般的姑娘,如今有了一些被娇养的牡丹的样子了。
雪莲和牡丹都是好的。
可人类是群居动物,处在剪不断理还乱的社会关系中。
牡丹,便更好。
一年来,她的外孙子也愈发沾染了生活气。那些警卫、秘书,说他是‘跌下神坛’。
可明城照顾过闻铭的保姆,以及津港这一位保姆,都能看穿这是多么向好的转变。
连保姆都看得穿,外婆怎么会看不穿呢?
“响响,你这样掩藏她的出身。她这样在意她的出身,何尝不是另一种‘为别人的错误买单’呢?”
人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人皆有来处。
可那仅仅是一个来处而已。
若来处能提供阳光雨露养分,花朵自然能够茁壮生长。若来处是淤泥不堪,工业废料——
像高志那样为了功名利禄折辱爱人,为了极度地自私又漠视妻子,那样的父亲。和糊涂的母亲。
那么,那一朵小花,小草,应该向着太阳奋力拔高。
——姜昭昭做到了。
可还有一点她没做到:抛弃那堆垃圾,无视那堆垃圾,兀自向前。
闻铭搀扶着外婆从二楼下来时,看见坐在庭院中的姜昭昭,她搅弄着手指头。
他把外婆交在闻奕手上,走过来,从背后牵住她的手,拥抱她:“昭昭。”
她眼神中有恐惧,惧怕听到那一声宣判的钟声。
可转过身一抬眼,看到的老太太,虽风烛残年,却目光柔和,冲着她点点头。
老太太对闻奕说:“小峥在不在津港,叫他过来。咱们一家五口,今晚吃团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