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平越说越激动,面色潮红,虞世学万般无奈,道:“这不已经率先打破陈规,启用关中人出任太仆寺卿了么?科举不也开了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么?”
王兴平还是摇头:“君贤臣能,或有改观,可以后呢?后面会不会还是老样子呢?”
虞世学闻言默然无语。
“朝廷看我江东大族不顺眼,可便是把江东大族都打下去,最终不还是要换一批新的大族上来么?”
虞世学欲言又止了一下,还是提醒道道:“逆贼产业都是要全部充公的,至少吴郡那里不会有尾大不掉的大族了。”
王兴平微微愣了一下,他消息闭塞,还不知道这件事,旋即又干了一盅,道:
“充公,充公,大周六百年,抄没充公的家产不计其数,可最后到底充到了谁的口袋里?昔年弘农王秦国公谋逆案,天量的家产,最后进朝廷嘴里的又有几分?
便是明相有本事咬死了不撒口,可终究还是要交给人经营,这经营者难道就不会生出非分之想?便是一次不敢大动,可日积月累的腐蚀,明相有几双眼睛能一直盯死了?
这朝堂之上,若是大多官员都是为自家谋私利的,这公有如何可能推得下去?便是名义上是公家的,最后产出不还是归了那些蛀虫?”
虞世学再次默然,他根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要我说,这朝廷公有和大族私有并无本质差别,就只是大小的区别罢了。
我王氏宗族,三服以内的嫡系都有二百之多,三服之外更是数以万计。这些人嘴上说都是王氏子弟,可实际上呢,半点也不为家族考虑的大有人在,脑子里都是想着给自己多捞点好处。
血亲之族尚且如此,一国如何便能公有了?只要人心自私,便永远也公不了!”
虞世学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饶是心志坚定,也被说得心烦意乱。
……
十二月初二,一大早。
姜云逸刚到内阁,却见虞世学已经在等候。
他推门进入公廨,韩天养已经泡好了热茶,给虞世学也添上一碗后,便退了出去。
“坐。”
“明相,属下问几个问题就走。”
姜云逸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虞世学,问道:“问吧。”
“明相,恕属下冒昧,这公有制果真能长久乎?”
听到这个问题,姜云逸会心一笑,反问道:“那你以为,是公有好?还是私有好?”
“当然是公有好,公有才公平,公平方为正道。”
虞世学毫不迟疑地回答,这便跟阶级立场有关了,平民一定要坚持公有制,不要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既然你也知正道为何,走下去便是,怎地便动摇了呢?”
虞世学愕然了一下,旋即道:“属下只是担心无法长久。”
姜云逸道:“人亡政息,历来是善政之坟墓。要跳出这个历史周期律,就得建构一种信仰,一种公有制为主体的信仰,使之深入人心,并成为朝廷意识形态不可动摇之基石,再培养一批心存正道之后继者,使之代代相传,如是而已。”
虞世学恍然,原来大一统的意识形态体系不只是维护大一统这一个支柱,坚持公有制为主体也要写进去?
草灰蛇线,伏延千里。
只要明相不说,这谁能想得到呢?待条件成熟的那一天,忽然腾空而起,届时还有谁能阻挡呢?
如果公有制深入人心,与忠孝礼义廉耻一并融入意识形态,至少再也无人敢嘴上否定之,后世心存正义之人也能据此与小人斗争。
就算不完美,但至少真正具备了长久的可能。
“明相,这公有制为主体,是要占几成份子?”
“所谓公有制为主体,可以做多种理解,保底理解是‘公有制主导’社会经济秩序,就像是投总,朝廷只占三成,但主导权在朝廷。
在当前历史条件下,消灭私有制是不可能的,兴许几千年都办不到,所以务必不可盲目躁进,败坏大局。
我们既要坚持公有制为主体,又不可能消灭私有制,那么确定公私边界就是最紧要之事,这需要长时间摸索和社会各阶级的不断磨合。
关系民生之必需的,如粮食、生活燃料、住宅、医疗以及教育等,要通过朝廷公有,来防止私有侵害基础民生,导致社会动荡;
关系社稷稳定的职能产业,如银行金融业、宣传出版业等,要通过朝廷公有,来防范私有力量侵蚀朝廷执政主权,从而动摇社稷;
关系社稷发展的支柱实体产业,如造船、军械等重工业的关键部分,通过公有来确保国家安全和国家发展方向不被私有力量操控。
剩下的,才能交给私有去激发社会活力。”
虞世学细细品味,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又问道:“邮政、建筑是民生之必须么?”
姜云逸笑着摇头:“不是,包括投总除石炭外的所有产业在内,都不是必须公有的。只不过这一块眼下是空白,所以朝廷就先占着了,给底层老百姓找口饭吃,也顺便充实一下国库。这几家现有的产业,以后如果经营得好,就继续留着。若是经营不善,入不敷出,卖了也无妨。”
虞世学微微颔首,又问道:“公田如果只收两成赋,如何能稳定粮价?”
姜云逸道:“朝廷要结合实际情况,制定粮食交易指导价,官仓以指导价从老百姓手里买粮食。只有农民卖了粮食有了钱,才能改善生活,从而促进其他产业发展。”
虞世学躬身一揖到地后,便告辞离去。
昨夜那一场,被王兴平吐槽得心神摇曳,夜不能寐。
今日这半刻钟,便重新坚定了道心。
任凭前路坎坷,我心再无惶惑!
打发走了虞世学,韩天养这才进来汇报昨夜的消息。
“明相,荆大人来信求教吴郡全盘规划。”
姜云逸会心一笑,道:“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还以为他至少要自己试一试、吃了亏才会来问呢。
算了,国之大事,拖着也不好。你告诉他,解决吴郡问题的钥匙只在吴郡人的手中。
如果他自己就能把吴郡的老百姓发动好,自是可以全盘吃下。可若是差强人意,便还是要依靠当地势力的。
吴郡经此一乱,不肯附逆的士人,政治上是可靠的,适度让利是题中应有之义。
至于如何让利,直接割肉也好,叫他们在公有体系中获得更多利益也罢,他自己看着办就好,我也不了解吴郡当地社情民情,给不出更具体的建议。
至于吴郡全盘规划,要等江东稳定下来,各方协商一致后才能定。”
韩天养拿着炭笔,在麻纸上飞速记录要点,心中思索,这是给了荆无病极大的自主性,而各方的政治压力都被明相一力担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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