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十月初九。
一宿没睡的张自在,仍旧神清气爽地领着五十禁卫,押解着五千份大周日报返回洛都,开始分发报纸。
昨日就都知道了报纸署的动静,今早权贵们都是第一时间便看今日的报纸。
看完头版后,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那姜云逸下手竟敢如此狠辣?竟是毫无顾忌的么?
颜府。
送报郎早就得了吩咐,八位夫子必须第一时间送达。
颜行之拿到今日的报纸,入手便觉颇为厚实,应是又加版了。他
扫了一眼头版,便老眼狂跳。
今日头版头条没有长篇大论,但谈的问题也极为紧要,署名仍是大周日报评论员:
主标题:维护大一统人人有责(叁)
副标题:兼论人之第一性
天下之人,万千分野。从性别论,有男有女;从年龄论,有老有少;从身份论,有士农工商;从学源论,有诸子百家;从族姓论,有姬宋赵孙之别;从地域论,有中原、江东、巴蜀、幽燕、西凉之分野。
然,何者为人之第一性?
窃以为,不论男女老幼、士农工商、诸子百家、天子公侯黎庶、东西南北,皆首先为周人。是以周人便是我辈生而为人之第一性,是大周万里河山万千臣民的最大公约数。
自太祖开国以降,大一统之理念已深入人心,而大一统之根基便是生而为周人之共同体认。
是以维护大一统,首要者便是从生而为周人之第一性出发、从全体周人之共同利益出发,为臣为民、为师为学、为农为商。
构建大一统之意识形态体系乃维护大一统格局之必须,亦是我辈生而为周人之本分,切忌以狭隘之心度天下之腹、以一家一己之私而坏大局。
颜行之无奈地摇摇头,那竖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抢占大义裹挟他人屈从。
浑浊的目光扫向头版右上角时,登时勃然色变,拍案而起。
“竖子,安敢下此毒手乎?!”
主标题:内阁四相联署责成廷尉寺审理林经纬谋逆案
经查,太仓失火、流言四起,非是北燕奸细作祟,而是周人内乱。今有纵横家一脉传人林经纬潜入洛都,串联奸佞,置百万民众生死存亡于不顾,置社稷安危于不顾,煽动歹徒纵火焚烧多处粮仓,四处散布流言,妄图动摇社稷根基、破坏天下稳定、置万千黎庶于倒悬、干扰陛下北伐大业。
责成廷尉寺依照大周律例对林经纬及纵横家一脉谋逆案顶格处置,以儆效尤,震慑宵小。
哗啦!
枯瘦的老手止不住地颤抖,报纸都哗啦啦地散落在地。
在一旁跟着瞄报纸的颜如玉也面色苍白,但顾不上捡报纸,赶紧搀扶着颜行之往炕上坐下。
“阿祖,您可要保重身子。”
颜行之缓缓躺在炕上,望着一丈半高的屋梁上的蜘蛛网,怔怔地出神。
看着阿祖失魂落魄的模样,颜如玉心中焦急,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
最关键的,那姓林的该死么?
虽然洛都局势被那家伙摁住了,但姓林的至少其心可诛。
从《长安梦华录》断章取义式地抹黑读书人,到林经纬被判处极刑,那家伙分明就是把先前读书人对他的不公都还给了读书人,并发出灵魂拷问:
如果姜某人先前处置得不妥,请问阁下会如何处置?
“请问,颜夫子今日好些了么?学生姬十三求见!”
就在这时,那个浓眉大眼的姬十三又来卖乖了。
颜如玉凑到炕前,问道:“阿祖,太子殿下又来了。”
颜行之憋了半晌,才恼火地道:“就说老夫时日无多,待老夫死后,他们爱怎地怎地,现在不劳挂念!”
颜如玉也是无奈,只好兀自来到院门,委婉拒绝了储君的探访。
回到屋里,颜如玉呈上一个宝盒,不由担忧地问道:“阿祖,太子殿下留下了一方龙台砚,说明日再来探望。”
颜行之无奈地叹了口气,事不过三,三次不见便是真的撕破脸了。
颜如玉不无担忧地道:“阿祖,太子殿下至少看着谦虚谨慎,没有那般跋扈凌人。”
颜行之没好气地道:“都是一丘之貉罢了,那竖子已经把坏事做尽,太子只要做好人便好。”
颜如玉起身去捡起报纸,又细细读了一遍,忽然惊觉道:“阿祖,如此大事不需要报储君的么?”
颜行之面色愈发难看:“这是那竖子故意留给储君卖人情的。此事只要发出来,震慑效果已经足够,一个林经纬的死活根本无关紧要,如果能换来我等读书人低头求情,简直不要太划算。”
颜如玉恨铁不成钢地道:“那姓林毫无底线,罪有应得,不求也罢!”
颜行之摇摇头,满心忧虑地道:“不求,日后只要找到合适借口,朝廷便可禁绝某家学问、屠戮我辈读书人了。那竖子专挑读书人弱点下黑手,就是为了逼迫我等就范。”
不出仕的读书人天然有一层护身符,储君毕竟尚未登基,林经纬的罪行说是谋逆也贴点边,但过苛了。更关键的是,此次事件很可能会开朝廷禁绝百家学问的先河,这绝对是不能忍的。
姜云逸这一记辣手,保底也要拿到凌迟+禁绝纵横术的震慑效果。如果诸子百家还是不肯屈服,那就慢慢挑差错,一个个收拾。
不用想也知道,宣教司已经蓄势待发。
从报纸署成立之初,便被高度重视宣教,已经与坊间小民非常熟悉,在宣教司孜孜不倦的影响下,老百姓对朝廷和明相印象大多是极好的。
一旦听说烧太仓的罪魁祸首要顶格处置,绝对会拍手称快,说不得还要踩上一脚,说一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有了民意支持,此案就是铁案,且会把读书人钉死在棺材板里。
颜行之半是叹息半是恼火地道:“上次那竖子辣手屠了三千食人者,又冒大不韪为王振东求情,恶了许多读书人,名声彻底坏了。
这次连本带利都还回来了,那姓林的该死,我辈却不得不求情。那竖子这是逼着我辈读书人自己打自己的脸,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颜如玉赶紧给阿祖轻拍后背顺气,不无疑惑地问道:“阿祖,读书人有弱点,难道当官的就没有么?”
颜行之苦笑道:“当官的当然有,但那竖子没有啊。那竖子虽然缺德事干了许多,但没有为自己谋半分私利啊?甚至整个齐国公府都没有什么私利。他爹跟人合伙开酒坊还是用的武烈帝御赐金牌,根本无懈可击。
那竖子一惯搂草打兔子,这次从太仓失火烧了十三家公侯,又忽然烧到我辈读书人身上,根本不怕再烧到官员身上。说不定正等着我辈对官员发难,他好顺势整顿吏治呢。果真如此做了,局面就太复杂了,万一失控,我等皆是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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