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盛三言两语间描述出的情形,轻易就勾起了在场之人心头的沉重,就连范世成都有些笑不出了。范世成算是看出来了。桂盛自己在坑底趴着,完全没有给他半点预警提醒的意思,还准备伸手把他也扯得跌进坑里。不过来都来了。再加上……范世成压下心头复杂,顺着桂盛的话叹道:“天灾无情,人也难有仁意。”“我那年不大记不清具体细节,可大洪过去许久听人说起当时的情形,满腔都是说不出的后怕。”“在威势如此惊人的大灾面前,任谁往前站都是妄图螳臂当车的徒劳,谁又违抗得过天命呢”范世成一口气叹得一波三折,好似真的在为多年前的惨烈而感到悲凉。桑枝夏眼中波光微转,轻笑道:“听范家主的意思,当年的灾情多是听旁人口述”“是是是。”范世成肃然道:“大灾之后民不聊生,后边十来年都没恢复元气,亲历者再回想起那都是历历在目,所以……”“范家主不曾亲眼得见吗”范世成顿了顿干笑道:“这倒是不曾。”“我听说当年范家的老宅,都被淹得只剩下个屋顶的镇宅兽,别的地方也都大差不差。”桑枝夏啧了一声疑惑道:“不应当啊。”“洪水都淹到房檐顶了,范家主当真是一眼没瞧见”范世成脑中白光骤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桑枝夏要笑不笑地说:“范家主这些年也时常在夏秋之际前往淮安避暑,想来是少时在淮安过得还算舒心,否则怎会多年念念不忘”“范家主,我说的对吗”范世成的额角冒出豆子大的汗滴,呼吸变轻的同时,眸子也在急速骤缩。他好像知道桂盛为什么对桑枝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根本藏不住。桑枝夏温声软语,乍一听是个和善人,实际上一出手就针尖必见血。轻飘飘的几句话,足以击碎范世成在来的路上做好的所有心理准备。眼看着范世成不说话了,桑枝夏不紧不慢地说:“淮安之前本不是什么好去处,都是山贫水恶出不来大财,范家这些年苦心经营,那边的情形好像是好了许多。”“范家不愧是做买卖起家的大户,当年若不是范家以淮安为枢纽,从各处弄来再转手卖进受灾之处的药材,只怕为灾死伤的人会更多呢。”“如此说来,这些可都是范家的功德。”桑枝夏来之前,就把南浔商会的这些头头脑脑查了个遍,几十年前的老底也顺势翻了个底朝天。世人都说无奸不商,这一点在这些人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遇灾逃亡这本是人之常情,不缺银子有车马跑得比别人都快一步,这也无可指摘。可这些人发的那些人命财,哪怕时隔多年听人提起,也让桑枝夏自心底感到不舒服。从别处买来的药材涨价卖出可,狮子大开口也勉强说得过去。可要是高价卖出去的大多是假药呢无用的草根树皮被研磨伪装成了好药,在无处可逃的人们陷入绝望之际,以救世主的姿态降临。倾家荡产买假药的人不计其数,为了活下去卖儿卖女的也比比皆是。更多的是卖自己,卖子子孙孙的世代自由。侥幸活下来的人,误以为是高价买来的药起了作用。倾尽全部却还是惨死的人,只能哀叹自认命数已尽。这种寄生在人的血肉上,生长在身躯上的血肉之财,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安心的桑枝夏冷眼瞧着范世成的脸色一变再变,呵了呵说:“听说范家的桑林和生丝缎庄中的家生家仆最多,是南浔商会各家中的翘楚。”“只是我有点好奇,范家主可还记得这么多世代为仆的家仆都是怎么来的能跟我说说么”范世成两眼发直地深吸一口气,声音极轻地说:“我不知道。”“我当年还小,不曾参与家中决断,所以……”“可那些好药不是范家主一手打点的吗”桑枝夏懒得再兜圈子,带着散不开的嘲讽说:“范家主,这般贵人多忘事的吗”“被人称赞了多年的年少有为,如此辉煌的过往,这就都不记得了”范世成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再也辩解不出半句。事情的确是他做过的。当年南浔商会中的人家都因为洪水处处受损,元气大伤。相反范家因为倒卖药材的缘故,在对手都虚弱时异军突起,以惊人的速度积攒下了大笔横财。大灾过后,其余几家都久久难以恢复,范家却直接一跃从末尾跳到了上三家的队伍。这事儿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久远到范世成自己都很少想起。可当桑枝夏以这种极其平静的口吻说起时,范世成却感受到了一股迟来多年的不寒而栗。当年范家的药被吹嘘得神乎其神,也一举抬高了范家的地位。但踩着无数尸骨和冤魂站上的空中楼阁,今天轻飘飘的就散了……桑枝夏看着静默不言的范世成,指尖在桌面上随意一敲:“范家主不说话,想来就是我不曾说错”范世成肩背无形往下一塌,带着说不出的苦涩道:“是我弄虚作假惯了,现在才知关公面前耍大刀是何等滑稽。”“您既是都一清二楚,我自是无话可辩。”桑枝夏神色淡淡:“此时无话可辩倒也无妨,午夜梦回时不觉万鬼哭嚎,那就是范家主的大福了。”范世成喉头一窒,颓然地咬紧了唇。桑枝夏目光转向桂盛:“渡口大概是要撑不住了,我的意思是当年的覆辙不可重蹈,桂家主觉得呢”桂盛进这道门之前就说服了自己,闻言不假思索地说:“桂家上下愿听吩咐,出钱出力,万死不辞。”“那就好。”桑枝夏蜷了蜷指尖,说:“水势持续高涨不下,江水没过渡口就会倒灌进城,所以这边得堵。”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可能尝试把时刻可能倒灌的水,沿着渡口截堵住!........0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