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摇头:“不用了不用了小姐,我这还得做生意。”
他人如其姓,生了一张长长的马脸,肿眼泡,两边的颧骨瘦得凸出来,脸上堆积的每一条皱纹都透出愁苦,让人看了就觉得可怜。因为天太冷,他的整张脸都冻成了酱紫色,嘴唇也是青紫的。
温见宁想了想:“我那里还有几件厚实的衣裳,只是对您来说有点小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先披着暖和暖和再说。”
老马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等一会有,跑起来了浑身就热乎了。”
他的手粗糙宽大,骨节粗.大,上面生满冻疮,裂开了吓人的红口子。
温见宁看了心中更是酸涩,下定决心道:“这天寒地冻的,到处不是日.本人,就是二等日.本人,您这一时半会的,哪来的人,不然我先借您暖暖身子,等来了您再还我就是。”
老马说不过她,只好讷讷地道了谢。
温见宁回了屋子里,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衣服。
当初知道她要来北平,孟鹂为她添置了许多厚衣裳。但因为准备得太多,有几件她至今还没来得及穿。她拣的虽都是女孩的夹袄,但好在她不喜欢花里胡哨的颜色和绣样,都还算朴素。她接着又找出一床薄的被子,这才觉得差不多了。
温见宁抱着袄子和薄被出了门,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雪。她走出大门,看到老马还在不远处的墙根下坐着,正抄着袖筒浑身蜷缩成一团抵御寒冷。
她一边喊着老马,一边走过去。
老马歪头以一个古怪的姿势靠在墙上,仿佛睡着了。
温见宁又喊了几声老马,还是没有动静,再去推,人已经僵硬.了,一头向墙角栽倒。
她一下子呆立在原地。
天上的雪花还在静静地飘着,盖在角落里的人身上。他的口鼻已经呼不出微弱的白气,显然是已经停止了呼吸。
温见宁鼻子一酸,拼命忍住汹涌的泪,颤抖着将手里的厚衣服盖在他身上。
她才盖上衣服,对面就有人辘辘地赶着车过来,冲她吆喝道:“让让!赶紧让开!这个是不是也死了,真晦气!”他们说着跳下来,推开温见宁上前去探老马的鼻息。大约确定人是真的死了,这才掀起驴车上的草席子,把尸体往驴车上一扔。
温见宁听人说过,因为这天实在太冷,无家可归、冻死街头的人太多,日.本人又要建设大东.亚共荣,上面的长官看不惯街头这些死人,让人沿街清理尸体,别影响市容,这些在街头倒卧冻死的人都会被一车车送到城外去埋了。
她不知道从前这些苦命人被冻死街头时,从前的政.府是不是也是这样简单处理了了事。但眼前这两个人极其粗暴的态度引得她分外愤怒,这些天一直压抑的某种情感猛烈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让她不得不用指甲掐着掌心里的肉才能保持一点冷静。
尽管她极力压制,但对方还是很快注意到了她有些扭曲的眼神。
其中一人用鞭子指着温见宁,喝骂道:“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
温见宁低着头退到墙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那两个人把老马的尸体拉上车,堆在车上其他尸体上用草席一盖,拖垃圾一样地拉走了。
她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忍耐。
那辆载着无数尸体的骡车辘辘着走远了。
雪还在纷纷下着,温见宁浑身僵硬着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几乎变成了一个雪人,才动作迟缓地转身,往四合院里走,正好迎上披上衣服打算出门看看情况的钟荟。
她出去的时间太长,钟荟有些担心,还没出院子就发现温见宁已经回来了,再一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钟荟简直要吓坏了:“见宁,你怎么了,眼红成这样。”
温见宁声音干涩地只说了一句:“老马死了。”
她的眼虽红,但干干的,没有泪。
再问她也不肯开口,一个人进了房间,好半天没声音传出来。
钟荟不太清楚这个老马和见宁有什么交情,但她知道一个人死了,心里也有些替这人难过。
因为老马的死,接下来几天,她们屋里的气氛都分外沉重。钟荟不敢在这种时候打扰温见宁,只能默默地等着她自己能慢慢缓过来。直到傍晚,她们在这种沉重的氛围下喝了点稀粥当作晚饭,正打算看看书后早早睡下,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叩门声。
一开始她们还以为是有人找祈家那两口子,但后来听叩门声一直不停,东厢房的人又骂骂咧咧地不肯开门,她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敲门的人可能是来找她们的。
可在这天寒地冻的北平,又有什么人会来找她们呢?
温见宁披上外套,去院子里开门。
她路经东厢房时,听到祈家嫂子又在里面骂些不三不四的话,大约是想说她们不干净,晚上招男人上门,又被她男人说了两句,转而骂起她男人来。
温见宁听后心里腻味极了。
直到她打开大门,看清来的脸就惊讶地叫了起来:“褚先生,怎么是您?”
来的正是早在八月份就离开北平的褚医生,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路的大雪,让褚医生几乎要变成个雪人。他摘下头上的帽子,拍了拍上面的雪花,笑起来还是从前文质彬彬的模样:“能否先让我进去再说。”
她连忙迎了褚医生进屋坐下详谈。
点了煤油灯后,褚医生一见她们的样子就摇头叹气:“当日你初至北平,还是个清秀斯文的女孩子,如今几个月不见,居然变成了假小子,若是被你老师看到,定要心疼了。”
钟荟不必说,接连几个月的大病和营养不良让她的气色憔悴,小脸蜡黄,而没生病的温见宁却瘦得更厉害。她整个人几乎就瘦得脱了相,皮肤也晒得黑了,整个人瘦瘦干干的,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再换身旧衣服,活像个街头讨饭的小叫花子。
可她们都清楚,如今不是女孩子爱干净爱漂亮的时候。只要她们能清清白白地活下去,即便是被虱子咬出血来都没问题,所以她们都没把褚医生的这句感叹放在心上。
温见宁的眼睛微微发亮:“您之前离开北平后,可是见到齐先生了?她近来可好?”
褚医生笑道:“当然见过,还是她委托我这次前来帮你们逃出去。至于她的安危,你大可放心,她已经去了租界住下。”
温见宁听了先是激动,而后愧疚道:“这样对您实在太危险了。”
当初褚医生再三劝她早点离开,可她放心不下生病的钟荟,一直拖到如今,还害得褚医生以身涉险,亲自返回北平来帮她们逃离这里。
褚医生听后只是笑了笑:“是为了你们,但也不全是。好了,我们长话短说。过两天我们的人会安排你们逃出城区,你们从那里再转至天津乘船离开。虽然我们都想做到一路上都能有人接应你们这些学生,但日.本人的搜捕太严密,实在是力不从心。出了北平前我可以照顾你们,出了北平后你们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
温见宁她们原本都已经已经做好了从河南长途跋涉南下的准备,突然得知褚医生这里有门路可以从天津乘船南下,对她们而言实在是意外之喜。若是能走海路,只要过了天津她们就能一路畅通地抵达上海或香.港,可比走陆路安全得多。
对他再三提到的危险,温见宁她们心中也有数。
可哪怕危险再大,要好过在北平城里这样度日如年下去。
褚医生再三交待了她们一些注意事项后,很快又离开了。
约定离开北平的前一夜,温见宁她们两个在一张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们索性也不点灯,摸黑又起来收拾东西。温见宁把藏在大书架后面的粮袋拎了出来,小声对钟荟说:“等咱们走以后,剩下的这些就留给祈家人吧。”
她们明日一去,无论生死,都不会再折返回来,这些东西.藏起来也没用。而且这北平城里,她们熟悉的也只有祈家人,也只有留给他们最方便。
钟荟倒没什么意见,只是强调:“是留给那两个孩子的,不是那个女人。”
温见宁说:“反正都一样。”
凌晨三四点钟,大约是人们睡得最熟的时候,两人背上简易的行囊,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住了大半年的四合院,头也不回地前往和褚医生约定好的地点。等天终于微微亮了,城门打开,她们打扮成两个乡下孩子,跟在同样乔装改扮后的褚医生身后,经过日.本人的严密排查后混出了城。他们在城外的山野中又走了许久后,总算看到了来接头的人。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
褚医生温和地对两个女孩道:“南下的路太远,你们自己要多保重。”
他只负责把她们送出城去,稍后还要返回北平,完成他自己的事。
温见宁她们与褚医生挥手道别后,这才上了驴车。
驴车晃晃悠悠,沿着小路冒着风雪向前。温见宁她们最后回头看向北平的方向,只见那里大雪纷飞,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身后的古都仿佛被掩埋在漫天风雪里,只隐隐约约露出个轮廓。
再远一远,就连那轮廓也彻底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