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顿住,傅则奕抬眸问:“怎么了?”
遇辞抿着唇默了片刻,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摇了摇头,“没事。”
持杯将自己面前的茶盏也倒上茶,等傅则奕喝了第一口后,她才端起杯子。
特级猴魁,香气高爽,醇厚回甘。
她其实品不出级别差异,只能大致区分香型与口感层次,但清晰知道的是,那小小一罐就花了她一千多大洋。
小啜一口,放下茗杯。
微微抬首,才发现对面的人今日穿得简约了些,应是的确没商务安排。
珍珠白的休闲衬衫,没系领带,领口解了两颗扣子,袖子卷至小臂处,左手腕上戴着块银色腕表。
黑色休闲西裤,同色休闲皮鞋。
看起来风雅又冷欲。
他好像从不穿黑白灰色调以外的衣服,连休闲时的着装都如是。
再看看自己的,简直休闲到不能更休闲了。
但很奇怪,那些色调穿在他身上并不会显得沉闷,反倒很贴合。
贴合他那,总给人一种温润水土下养出来的柔和与贵气感,以及先前十四载异国奔放文化熏陶,都没能拂去的底蕴。
“玉扣怎么戴在手上了?”
正出神之际,傅则奕忽然开了口。
她闻声愣了愣,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手。
一截红绳串着块羊脂玉的平安扣,系在腕间。
是傅家小辈的习俗,男戴金锁女配玉,到婚嫁时才可离身。
本来傅家小辈里没有女孩子的,都是一水儿的男辈,戴的都是金锁,当初老太太认她的时候,还是托人赶工,制了这枚平安扣。
但这本是戴在脖子上的,昨晚跳舞时不知是不是扯到了,绳子断了。
解释道:“昨晚绳子断了,没来得及换,就暂时戴手上了。”
不过这绳子也是配套定制的,她得找个时间去铺子里一趟。
于是问了声:“小叔,你知道制这玉的铺子在哪吗?”
傅则奕看了眼她腕间的玉扣,答:“精玉坊做的。”
闻言,遇辞长长“啊——”了一声。
精玉坊是傅家的产业,傅家祖上就是做玉石生意发迹的,后来生意做大,才开始发展别的产业,但玉器依旧是重中之重。
傅家祖训,“唯溯源方不忘本”。
而精玉坊专做精品玉器,落址玉珩山,去那得好一番舟车颠簸。
傅则奕看了眼面前姑娘一脸为难的神情,放下茶盏,缓声道:“给我吧,托人换好再给你。”
遇辞笑了起来,应了声:“好。”
解下绳子递进了他的掌心。
上好的羊脂玉,润泽无暇,带着温热的体温落于掌心,傅则奕垂眸看了眼,缓缓蜷起指节收了回来。
*
用过午膳,老太太回房小憩,傅则奕有公务要处理,回了南园。
遇辞去鹤台收书,阳光正好,晒过的书页散着纸墨香,将经文分类放进箱子拖到廊内,等下午珅伯得空了再搬去西园。
箱子有些重,她中途歇歇停停好几回,才再次俯下身子去搬。
垂在身后的麻花辫也随着她俯身的动作而滑至身前。
遇辞愣了愣。
傅则奕给她绑完她也没看,只以为他只是随手帮她绕了个结。
没想到还编了起来。
发带规律地穿插在麻花辫的几绺头发之间,最终在发梢处留出恰好的一截绑了个蝴蝶结。
从手法上来看,还挺熟练。
不像是……第一次绑。
目光在发尾那随风飘动的蝴蝶结上停驻了片刻,抿了抿唇,推着箱子进入了回廊里。
*
清明当日,露了不过两天日头的天又阴了下去。
用完早膳,遇辞跟傅则奕一起去两家宗祠上香。
一些固有的流程走完,两人回来,刚走至前庭就听屋内传来一阵尖细的笑声。
女人吊着嗓子,谄言媚语道:“您这精气神儿一点都不像年近耄耋,倒像是比上次见时更精神了呢!明馨你说是不是?”
接着,一道甜甜的少女音答道:“嗯!祖奶奶气质看着真的好好!”
遇辞的步子在门边顿了顿。
庭前遮了屏风,只隐隐看出厅内正位上坐了老太太,席上坐着三抹身影。
傅则奕从身后来,见她停住,低声问:“怎么不进去?”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身侧的人。
今日清明,他着了一身黑衣,冷欲气更盛。天色乌青,廊内便点了灯,落于他眉宇间,看起来静好柔和。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踏进了门槛。
来是傅家庶房的兄长及妻女。
遇辞一进门就受到了注视。
苏岚着一身素色旗袍,坐老太太右手边,见到她立马笑呵呵道:“哎哟,是小辞丫头呀!有好些年月没见了!模样长得越发标致了!”
遇辞抿唇,唤了声:“婶婶。”
又对着一旁的中年男子唤了声:“伯伯。”
傅城年过半百,但气质较好,瞧不出岁月痕迹,薄薄镜片后的眼睛看了她几眼,笑着点了点头。
老太太坐主位,膝下的小榻上坐着另一十八九岁模样的少女。
两截凝脂般的胳膊趴伏在老太太的腿上,姿态看起来很是亲昵,一双眸子淡淡瞥了遇辞一眼,有些不情不愿地叫了声:“小辞姐姐。”
傅则奕此时也进了屋,对着苏岚和傅城唤了声:“大哥,大嫂。”
话音刚落,苏岚就急忙推了推老太太腿边的女儿,“站起来,小叔来了还没点规矩!”
苏明馨闻言立刻从小榻上起身,神情全然没了方才的轻慢,低低唤了声:“小叔。”
傅则奕点了点头,视线浅浅掠过老太太腿前的小榻,在家主位落了座,随后低低叫了声:“遇辞。”
这一声将苏岚母女二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遇辞也是微微一愣,抬首看去,她本打算坐去席末位的,苏明馨坐的本是她平日陪老太太时坐的位置。
傅则奕这一声让她怔了片刻,而后才回过神。
他是让她坐去他身边。
家主侧位。
妻席或是最得宠的小辈席。
霎时,苏岚母女二人的脸色变了变,连一旁的傅城都换了换神色。
家丁也明了其中含义,走过去,将侧位的椅子往后搬了搬,稍稍后于主位,这样不至于乱了辈分。
遇辞怔了怔,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苏岚见状瞧了傅城一眼,傅城顿了顿没给回应,她白了丈夫一眼,接着换了副笑脸。
“那个,则奕啊,我和你哥哥这趟回来呢,除了祭祖,还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商量。”
说着,抚了抚老太太腿边苏明馨的头发,继续道:“这不,明馨五月就是生辰月了,过了就成年了,我们想着刚好趁这趟清明修谱,把她加到傅家族谱里,你看——”
苏明馨并不是傅城的孩子。
苏岚和傅城是二婚,傅城这一房其实有一子,苏明馨是继女。
遇辞的视线在苏岚抚在苏明馨发顶上的手停留了片刻。
忽然有些鼻酸。
她也想念母亲了。
母亲在世时也时常这样抚她的发顶。
傅则奕默了片刻。
老太太闻言先是瞧了遇辞一眼,笑呵呵接了声:“这个暂时先不急,等将来小辞进傅家宗谱的时候,再一道儿办。”
这话回得苏岚神色僵了几秒,讪笑着道了声:“您说的也是。”
说完,神思一动,笑眯眯地看了遇辞一眼,又道:“可遇辞毕竟还是遇家的姑娘,遇家本就是名门大族,也不缺傅家小姐这个身份,哪像我们明馨,市井里长起来的丫头,不承祖荫的。”
话说得冠冕堂皇,是不是真这么觉得那就不得而知了。
听母亲这么说,苏明馨也紧跟着得了眼色,趴在老太太腿上,撒娇道:“祖奶奶,那再怎么说,小辞姐姐也是十四岁才来傅家的,在我后头呢!”
话音刚落,就听主位处传来一声茶盏落桌的声响。
不大,低低的一声,却又不容忽视。
苏明馨顿了顿,抬首看去,傅则奕虚拢着杯口,将茶盏放到了垫盘上,眼神说淡不淡,就是透着股距离感。
她立刻抿唇收了声儿。
老太太偏头看了眼,继续顾着场面,笑道:“明丫头这话就错了,小辞出生起就是傅家丫头了,你理应排在她后头。”
苏岚闻言顿了顿,正欲再找些庞的理由,老太太就忽然招呼着秦姨,说可以开午膳了。
生生将苏岚接下来的话憋回了肚子里。
*
吃完午饭,遇辞就先走了。
她跟苏岚母女二人本就谈不来,还得听她们夹枪带棒的含沙射影,就感觉浑身不自在。
而且两年前离开裕园时,她还和苏明馨起过冲突,那次闹得有些难看,连老太太都惊动了。
两人被提去跟前问话,她也只含糊地说是起了口角。
那之后她便离开了傅家,也没再和苏明馨碰面,本想着这辈子都不要见的好,她不会掩藏情绪,却还得忍着厌恶打交道。
从正厅离开,她本想回南园,但想着回去了也是一个人待着,便就近坐去了沿途的一水榭里,趴在美人靠上看池子里的锦鲤。
而后又看了看腕间的银镯子,这是妈妈给她的,说是遇家祖上传下来的。
由刚刚瞥见苏岚母女二人亲昵互动的低落情绪,这会儿又翻涌了上来。
长长的眼睫垂着,扑闪扑闪,眼底蒙了层黯淡的灰。
不一会儿,灰蒙蒙的天幕开始落雨,滴滴答答坠进池子里。
遇辞抬眸看了眼,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出来时没带伞。
刚将视线从天幕上挪开,就听身旁传来极致不耐烦的一声:“真是,哪儿都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