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研究所和整个国家的人力物力以及精力都集中在了生产反物质和抹除灰雾上,孟昉突然发现没什么自己可以做的工作了。虽然每天都还去办公室,但也只是在那里无所事事地闲坐而已。
面对这样的转变,孟昉感觉有点不太习惯。在那边的地球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工作,但在这里,自己突然就变成了一个闲人。
不过虽然没有工作,但孟昉并没有沦为边缘人,反而是研究所里家喻户晓的大人物。
在孟昉出门闲逛或者去食堂吃饭时,每个看到她的人都会毕恭毕敬地称一句“孟博士”。即便是那些资历深厚的院士们,也对她礼遇备至,态度亲切,仿佛彼此间并无职级之差,更像是平等的同事。
一开始,孟昉还觉得挺新鲜,毕竟自己这辈子还没受到过如此礼遇。但没过两天,她便对这种过度恭敬的目光感到了一丝不适。除了吃饭外基本不再离开宿舍和办公室,连散步也只能改到晚饭时间的黄昏,尽可能避开研究所的人。
夕阳如熔金般倾泻而下,将天空染成了淡淡的橙红,与远方的蓝紫色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层次分明的画卷。阳光穿过稀疏的枝丫,斑驳地漏在由落叶铺就的金黄色地毯上。
她的身后还有一个轻微的脚步声,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嚓嚓”的声响。对方显然很清楚孟昉在享受这黄昏树林的宁静时光,所以跟了一路都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你该去吃饭就去吃饭吧,不用跟着我。”孟昉转过身对周子力吩咐道,“我走累了才会去吃饭,那时候就很晚了。”
“没关系,咱俩一直都是一起吃饭的,我自己吃会感觉不太习惯。”周子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又补充说明道,“如果打扰到您了,我就离您再远一些。”
“那倒没有,想跟着就请便吧。”孟昉摇摇头,随即转过身,继续她在这黄昏树林中的漫步。
见孟昉主动和自己说了话,周子力也大着胆子问道,“孟博士,您这段时间怎么总喜欢在外面散步?之前明明都是待在办公室里看以前的老电影。”
“......没什么,就是突发奇想而已。”孟昉当然不能说实话,毕竟真实原因没办法告诉对方。她总不能说自己也许随时会从幻觉中醒来或者再穿越回去,所以才要把这幅绝美秋景深深的印入脑海中。
时至今日,孟昉的心中仍有两件事让她难以释怀。但归根结底,其实是同一件事在反复萦绕——自己究竟能否重返原来的世界。
以前孟昉在进入幻觉后,隐约都会有一点现实中的时间概念,最长的一次也不过十三个小时。
若自己目前正身处幻觉之中,那这场幻境的持续时间未免过于漫长,从感觉上来说,已足足跨越了七日之久。这么长的时间,现实中的肉体大概已经被送进医院插鼻管了。
若是精神穿越了,那她真的还回得去吗?穿越这种事对于孟昉来说已经算不得科幻范畴了,之前在幻觉中也没少见到其他的世界。但真要她就这么待在一个平行世界中度过余生,自己竟然还有一丝丝良心不安的感觉。
孟昉对这份突如其来的良心谴责感到困惑不解。她确信自己并未亏欠那个世界的任何人,反而,是她承受了太多来自他人的不公。就算自己选择抛弃那个地球永远生活在这里,也绝没人有资格跳出来指责她。
不知不觉中,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芒悄然沉入地平线之下,天际渐渐被深蓝所浸染。树林被一层淡淡的暮色所覆盖,空气中悄然渗透出一丝寒冷,让孟昉感觉鼻腔都有些发凉。
该回去了。
孟昉回过头,虽然自己没说对方打扰到了她,但周子力还是拉开了距离,远远地跟在后面。
此时,周子力正站在原地,似乎在等自己过去。
突然,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孟博士,您觉得这里如何?”
听到这句话,孟昉的心不禁猛地一颤,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走向周子力的步伐。随着天色愈发深沉,从她的位置已难以看清周子力的面部表情,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你什么意思?”孟昉按捺下心中的不安,强作镇定地问道,“说明白些。”
当眼睛逐渐适应了周遭昏暗的光线,孟昉终于能够清晰地看到周子力的脸庞。他的脸上并无任何异样的情绪流露,只是如同往常一般,带着一种家常闲聊的平和与淡然。
“什么意思?就是字面意思啊。您觉得研究所这个地址如何?”周子力解释道,“刚搬来时,我记得您对这里不怎么满意。现在看您没事就出来遛弯,改变看法了吗?”
原来如此,自己有点过于紧张了。
孟昉暗自松了口气,淡淡地回答道,“现在感觉还不错。”
“那就好。”周子力咧开嘴,有点傻呵呵地笑了起来,“您喜欢就好。”
“走吧,天马上就黑了。”孟昉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带头走上了归途。
“好的,孟博士。”
孟昉走在前方,脸色再次变得有些捉摸不定,心中波澜又起。
刚才周子力的那番话,是否真如他解释的那般简单?真的不是另有所指?是自己太过敏感多疑,还是对方的确在隐晦地暗示着什么?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这个世界对于自己来说还是个谜,不能轻易放松警惕。
。。。。。。
再过两天,季勇红那边应该就有消息了。而周子力一大早吃了饭后就踪影全无,不知道去了哪里。
孟昉百无聊赖地坐在办公室里把玩着平板电脑,她用指纹将电脑解锁,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上百部十几乃至几十年前的老电影,以及海量的自然纪录片。
原来这个世界的自己还有这种嗜好?
孟昉是比较爱看电影,但也没到这种痴迷的程度。
翻阅了观看记录后,孟昉发现之前的“自己”最后一次看的是一部关于自然的纪录片。该片聚焦于一个引人深思的主题:在人类彻底消失后,自然界将如何演变。纪录片深刻剖析了人类与其他生物、地理地貌之间错综复杂的共生关系,并预测了人类灭绝后,自然界可能经历的种种变革与重塑。
这个纪录片......还挺应景的。
难道说,之前的孟昉也在为相同的问题而忧心忡忡吗?但在这个世界里,灰雾的消除技术明明已经掌握,那她为何还要看这样一部探讨人类消失后自然演变的纪录片呢?又是个巧合?
孟昉下意识地紧咬下唇,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似乎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异常感。
“嘀嘀嘀!!!”
手里的平板突然响了起来,同时跳出来一个通话界面,呼叫人正是周子力。
难道是季勇红那边有消息了?孟昉连忙接通了电话。
“喂?孟博士,能听到吗?”
“嗯,你说。”
另一头的周子力沉默了片刻,然后略带着些踌躇说道,“......孟博士,有个人打电话想找您。”
原来不是资料的事。孟昉心里“嘁”了一声,随口说道,“找我?那你转接过来吧。”
“等等,孟博士,我要提前向您确认一下。”周子力的语气格外地严肃,“如果您不想接这通电话,不需要您出面,研究所会回绝对方。”
孟昉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到底是谁找我?别装神弄鬼的,赶紧说。”
“......是您的母亲,孟博士。”周子力缓缓地说道,“您的亲生母亲,张婉仪。”
轰隆!!!
在听到“母亲”与“张婉仪”这五个字的瞬间,孟昉恍若遭受了五雷轰顶,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整个世界在这一刻也变得灰暗而模糊。
恍惚之中,孟昉似乎穿越时空,回到了童年的餐桌旁,自己如同一个被编程的机器人,严格遵循着母亲的每一条指令进食。每一口饭、每一筷菜,乃至夹菜的量,都需精确无误地遵循对方的指示。稍有偏差,即便是多添了一口饭,等待她的都将是母亲的滔天怒火。
“上辈子饿死的啊?没吃过饱饭?让你吃多少就吃多少!”
孟昉的思绪再次飘远,又回到了小学时代。她颤抖着身体,低垂着头,站在班主任办公室的角落。耳边回荡的,是母亲那如同河东狮吼般的咆哮声。
“......不能讲道理......直接吼,怔住她......因为是我生下来的你!!!”
时光倒流,孟昉的心被拽回了那个凄清的雨夜,母亲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复杂,她的语气平静却掩不住眼底的仇恨与陌生。她告诉孟昉,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以后自力更生吧。
孟昉始终无法释怀、无法理解,为何一个母亲会对自己的亲生骨肉怀有如此深重的仇恨。更令她费解的是,在这份仇恨之下,为何又隐藏着如此强烈的控制欲。
在不知不觉间,孟昉的脸上已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它们悄无声息地滑落,最终滴落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留下一圈圈斑驳的痕迹。她紧握平板的手也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颤抖不已,最终,在失去控制的瞬间,平板“咚”地一声重重地倒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孟博士?孟博士?您还好吗?”平板里传来了周子力有些担忧的声音,“您如果不想接就算了,由我们婉拒对方即可。孟博士,您现在是特等功臣,没人能强制您做什么!”
孟昉抬起颤抖不已的手,用手背拭去额头上密布的冷汗。同时,她狠狠地咬住下唇,仿佛要借此来抑制住内心那如潮水般汹涌、近乎PTSD发作的惊惧与慌乱,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回归平静。
稳住平板,孟昉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从紧抿的唇缝间艰难地挤出了四个字,“替我接通。”
“孟博士,您不用强迫自己。实在不愿意,就算了......”
“快点!!”孟昉近乎失控地喊道,“让你接就接!!!”
“......是。”
周子力的声音消失了,平板里传来了“嘟——嘟——嘟”的声音。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砸向孟昉心脏的巨锤。
“喂?是孟昉吗?”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传来了一个既陌生又带着一丝熟悉感的苍老声音。
在这一瞬间,孟昉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都要停止跳动了。
尽管这个声音历经沧桑,变得异常沙哑而沉重,但孟昉几乎在瞬间便认出了它。没有错,电话那头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张婉仪。
孟昉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屏幕上不断跳动的通话时间上,她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阵刺痛,却远不及内心翻涌的情绪来得强烈。
“是你吧?孟昉。”张婉仪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恨我,所以不想跟我说话。”
孟昉紧紧地咬着下唇,不知不觉中,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开始在她的口腔和鼻腔中弥漫开来。
“你应该恨我,我对你做了太多......太多对不起你的事,你有理由恨我。”张婉仪缓缓说道,声音也不再像曾经那般尖锐、盛气凌人。
“......对,我该恨你。我恨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孟昉的声音颤抖着,仿佛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出口,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喊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你那么讨厌我,何不干脆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把我掐死!!!”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平板那头传来张婉仪沉重的叹息声,“我不是一个好母亲,甚至不能说是一个好人。在和你断开联系后的很长时间内,我都还是那副德性。直到这三年来,我经历了很多事,这才发觉曾经的自己有多么混账。”
“我是个失败的人,失败的母亲......不,我根本不配自称母亲,因为我从未尽过母亲的责任,压根没教过你什么。”张婉仪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我只是把你当成了感情婚姻失败的出气筒,丝毫没考虑过自己的问题......但即便如此,孟昉,你还是成为了一个优秀的人,拯救了整个世界。”
孟昉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听到此话后不住地冷笑起来,“呵呵呵......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因为我出名了,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女儿?是想来投靠我,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好处?还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
说着说着,孟昉的声调不自觉地逐渐升高,语速也愈发急促,仿佛要将多年积压的情绪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
“不,我什么都不要,也不会求你办事,更没脸去见你。”张婉仪平静的语气中透露着淡淡的悲哀,“我听通报说,有个叫孟昉的女科学家发现了消除灰雾的方法,再一打听,果然是你。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向你道歉。”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孟昉的双手紧紧扣着平板,仿佛要将它捏碎,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知不知道,在我上大学前的那十几年时间,简直就是噩梦一样......对我来说,最可怕的噩梦就是梦到和你一起吃饭!!!而这样的噩梦,我在现实中经历了四千七百多天!!!”
张婉仪苦笑了两声后说道,“......我能想象到。相信我,我现在很清楚自己曾经有多么自私混蛋,我对自己的痛恨程度,并不亚于你对我的恨意。我并没有奢望你能原谅我。”
“孟昉,这是我对你做的最后一件自私的事。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知道你还好好的,然后向你道歉。我现在知道错了,虽然我已经没办法再为你做什么弥补。”
孟昉大口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她紧抿双唇,没有再言语。
“就算被我这种恶人带大,你却依然是个好孩子。好好活下去,以我为前车之鉴,做个好人。”
“再见,阿昉。”
。。。。。。
周子力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孟昉的办公室,但并未见到她的身影。在询问卫兵后得知了孟昉的所在,他迅速前往研究所的楼顶,终于在那里找到了对方。
来到天台,周子力发现孟昉正倚靠着栏杆,呆呆地眺望着远方。
研究所当然监听了孟昉刚才和张婉仪的通话。倒不是不信任孟昉,而是季勇红早就通过家庭背景调查得知了孟昉的童年阴影,监听是为了防止张婉仪说出什么刺激到这位大功臣的话来。
周子力轻手轻脚地靠近孟昉,同样依偎在栏杆旁,但孟昉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他的到来没有丝毫察觉。
孟昉的双眼布满了血丝,肿胀得厉害,看起来像是大哭了一场。
周子力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现在似乎也不是开口安慰的氛围,他只能静静地陪着对方在这里吹风。
不知过了多久,孟昉突然开口喃喃自语起来。
“以后......大概不会再做那个噩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