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停了，洛媱直起腰，歉意地看着大家。
打仗都是要死人的，但人是跟着她出去的，却有许许多多人没回来。
他们都有亲人，此时此刻，他们用悲戚的目光看过来，让洛媱情绪绷不住。
“洛大人无需自责，您尽力了，您带着他们创造了一段神话，几百年后，还会有人记得，曾经有一支岭南军，万里迢迢北征突厥，拯救了天下万民！”
“大人，我们都听说了，我家孩儿是英雄哩，他的名字被刻在了英雄纪念碑上，可惜我没给他取个好听的名字。”
这年头，许多人一辈子都没个正经名字，男孩大多数都是铁柱二蛋，女孩几乎都是大丫二丫。
但名字太普通，他们也是值得尊敬的英雄。
“大人给的抚恤金我们都收到了，好多好多钱，以前就算把孩子卖了也值不了这些钱的。”
在岭南这个穷地方，一遇到灾年，卖儿卖女是常事。
就算是丰年，活不下去时家里也是要卖人的，一个花季少女的价格顶多也就一贯钱。
青年男子给地主家做长工，每个月领回来的最多也就五百钱。
而洛媱定的抚恤金，最少的也有五两，还会根据阵亡将士的军功再给奖励。
除此之外，以后每年都会给一笔遗属生活补贴，这是洛媱在出发前就定好的规矩。
哪怕以后她不是永平郡郡守了，只要她还在赚钱，这笔钱就不会少了。
“诸位放心，他们不是白白死去的，他们救了千千万万人，朝廷也会给封赏的，甚至功劳大的，他的子孙还可以一个虚爵，每年能领到朝廷的俸禄。”
众人哗然。
当兵打仗不仅能升官发财，死了还能荫庇后代？
“这得多大的功劳？”
“不知道谁家小子那么厉害。”
“也许是几位将军，不是说好几位将军都没了吗？”
上了战场，就算是将领也会死的，岭南众多将领阵亡，他们本就有品级，死后家属得到的抚恤更多。
另一边，凯旋的士兵正与亲人抱头痛哭。
但这哭声大多数是喜极而泣。
杨家族人跪迎杨百里的棺椁。
杨奇帧将父亲的骨灰带回来了，虽然这在当下是大不敬的行为，可他知道他爹是想落叶归根的。
他不会想葬在遥远而陌生的北方，也不会想葬在都城的烈士陵园中。
他跪在母亲和兄长们面前磕头忏悔：“是孩儿没照顾好父亲，孩儿不孝。”
杨夫人哪里会怪他，儿子和老子，能有一个回来已经是幸运了。
码头毕竟不是聚集的地方，沈念尧站出来高声说：“诸位，今日将士凯旋，本官就在义安郡设宴，与诸位一起祭奠亡人，也为凯旋的将士接风洗尘！”
沈念尧借了杨家的地方，摆了一天的流水席，然后派人护送各郡的百姓回乡。
各郡的士兵也要返乡了。
这一顿饭也算是践行宴。
同一个军营里住着的可能是来自各郡的士兵，如今要分开，难免不舍。
洛媱拎着一壶酒到海边吹风。
回到岭南，许多之前不敢想的事情也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等回到永平郡，还要面对洛夫人的盘问，还要解释自己的打算，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听了会不会被气晕过去。
“躲在这里做什么？”沈念尧寻了过来。
他盯着洛媱的酒壶打趣道：“我记得第一次带你去喝酒，你才十岁，两杯菊花酿就倒了，被你娘追了两条街。
没想到你现在的酒量已经可以一坛一坛地喝了。”
洛媱举起酒坛说：“还剩半坛，一起喝点儿？”
沈念尧随意地坐在沙滩上，看着海浪拍打沙滩，接过酒坛灌了一口酒。
“你一路上情绪都很低沉，可是在思念情郎？”
洛媱一口酒喷了出来，咳嗽了半晌，“老舅，别开这种玩笑，我像是那种人吗？”
“不像，所以肯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事，而且肯定会让我们大吃一惊，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洛媱没想到他观察的这么仔细，而且算是把自己摸透了。
她抱着膝盖，直视着前方，小声说：“我说了您别打我。”
沈念尧把酒坛子放下，甚至还推远了一些。
她闭上眼睛，从鼻腔里囫囵地说了一句：“我要退亲。”
“……”沈念尧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刚才说什么？”
洛媱抱着脑袋嗡声说：“我要退亲了，我不想当皇后，更不想一辈子住在皇宫里。”
她等了许久都没被打，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睃了一眼沈念尧。
他还在平静地思考，看起来并没有生气。
咦？
洛媱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正常人听到女方要退亲，不是应该跳起来阻拦吗？
“这件事……我也想了许久。”
沈念尧站起来，指着前方的大海说：“你的眼界比大海蓝天还广阔，你的胸怀海纳百川，你是一只翱翔天际的雄鹰，而非豢养的金丝雀。
皇宫是许多女子一辈子的向往，但不是你的，这一点当年我就知道。
你还小的时候，还没喜欢上司马宁，你也说过一样的话，后来你中意他了，才决定为了他舍弃自由。”
洛媱没想到原主和自己一样，也不喜欢那个地方。
“洛家流放，我以为你会死的很惨，没想到对你来说反而是个机会，一飞冲天的机会。
你早就不是一个能安于内宅的女人了，让你当皇后，你又怎么可能会喜欢那样束手束脚的生活？”
“所以您早就猜到我会退亲？”
“没有，我以为你愿意为了情郎妥协。”沈念尧哪里能想到，有人会舍弃即将到手的至尊之位。
这么看来，他还是高估洛媱对待感情的坚定信念了。
洛媱叹气，她想过的，在去都城之前。
权利当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有繁花似锦的生活，听起来多么美好啊。
没想到她去了都城后，却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地方。
楚晏很好，长得好，性情也好，两人相处起来也很舒服。
“你舍得？我以为你很喜欢楚晏。”
洛媱当然舍不得，所以才纠结了很久，甚至没敢当面和楚晏说。
“喜欢不能当饭吃啊，我还想乘船出海，还想出去看看各地的美景，还想出门访友，想春天下田，夏天下河，秋天上山，冬天就窝在家里什么也不做。”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你生性疏阔，虽然可以当个称职的国母，但你肯定会过的不开心。
与其以后后悔，不如趁早收心，只不过……”
沈念尧斜了她一眼，“退亲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你怎么就敢保证楚晏会同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