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从所站的位置看见了远在邻峰的绿林之后,宋立言停了下来,冷嗤一声祭出破障符。黄色的符纸卷飞上天,“嘶啦”一声就将空气拉开一条口子。那口子倾塌下来,露出与面前景象完全不同的画面。
果然,有结界。
宋立言收回手,牵着驮着楼似玉的马往里走,余光扫向身后,发现那被划开的结界不一会儿就合上了。四周天地与外无差,只树林略有不同。也就是说,他方才走的那么多地方都是幻境,只这一处才是真象。
竟有人可以设下那么大的结界?他不解,结界的设立向来与自身修为有关,以他自己来说,能轻松布下十丈之内的结界,再勉强些,也至多不过三十丈。可这岐斗山北峰树林来去少说几里路,全布下结界,并且还没被他轻易察觉,该是何种境地的修为?
他是不是不该再往前走了?
略微一踟蹰,宋立言打算停下来仔细思量,可还不等他拉好缰绳,不远处就传来一阵吵闹声,叽叽喳喳的,像是有人在争执着什么。
出于好奇,宋立言将楼似玉抱下来,悄悄地往那发声之处潜了过去。
别去啊!楼似玉在心里大声地喊,这哪里是能去得的?快往回走,往回走!
然而,宋立言什么也听不见,哪怕她的手指在他衣袖上微微卷曲,他也没个察觉。
声音越来越近,吵闹的内容也开始听得清楚:“你杀得他们,就杀不得我了吗?你动手啊,打我个魂飞魄散不得超生,对你师父也有个交代!”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来,朝这儿打!”娇小的姑娘气得快跳起来了,“今日你不打,就别想走!”
雪白的衣裳被吹得翻飞,高大的男人看不清脸,但从背影也能察觉到他是当真生气了,手高高地扬起来,似乎下一秒就会朝那姑娘劈过去。
然而,风吹袖动,他手落下去却是没带什么力道,轻轻地落在她头顶,带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小姑娘红着眼瞪着他,突然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哭得委屈极了,鼻涕都直冒泡泡。男人叹息更甚,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温柔而隐忍。
这是两个凡人吗?凡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立言纳闷地看着,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谁料那边的小姑娘突然就朝他看了过来,呵斥一声:“何方鼠辈?”
娇媚的声音带了些鼻音,又凶又有些可爱,宋立言觉得很耳熟,还来不及想是在哪里听过,他就看清了她的脸。
柳眉薄唇,嫣红飞颊,一双凤眼天生带媚,却被她瞪得有些杀气,下巴微抬,自有两分傲意,眼眶却是红的,瞧着让人心生怜悯。
这是楼似玉的脸。
心头一震,宋立言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又看向那边的小姑娘,还没来得及惊叹,就见姑娘身边的男人也转了过来。
“清怀?”他道,“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五脏六腑一瞬间血脉倒逆,宋立言震惊地看着他,脸色都发白。看着他那空洞的眼神,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僵硬地扭过脖子,看向自己身后。
被唤“清怀”的人从树丛里走了出来,他看起来年轻得很,不过十多岁,还穿着上清司新弟子的青白色长袍,犹豫地看了两眼,才抬步朝那两人走过去。
宋立言发现自己站在他要走的路上,本该让一让的,可他实在震惊过度,腿一时没能挪开,结果就见“清怀”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像水里的影子被石头打乱又重新聚合一样,“清怀”压根没看见他。
“师兄。”他朝人拱手,“山下传来消息说,常硕现身了。”
一听这话,小姑娘反手就拉住了男人的衣袖:“你不许去。”
“别胡闹。”男人捏住她的手,“上清司众人正处危难之中,我没道理独善其身。”
“那也不许!”小姑娘死死抓着他不松,眼泪又往下掉,“你说过不会再抛下我的,你自己答应的!”
“我没有要抛下你,等事成回来,我便陪你看夕阳。”男人叹息,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这么矮,没我替你点灯可怎么行?”
他说着,还笑了起来,俊眉朗目一舒开,便是一方清色。
小姑娘哭得更大声了,男人却是狠下了心,将她的手掰开,大步往外走。
宋立言怔然地看着,看着那男人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步履坚定而决绝。他没动,就在原地等着,眼睁睁看着那男人的幻影在穿过他的一瞬间与他的脸交错重叠。
一模一样的五官,像荷绽塘里,水上风光水中影,光影相映,端的是找不到任何差别。
穿过他之后,被打散的幻影又重新合拢,无声地消失在远处。
“清怀”跟了上去,那姑娘蹲在原地哭了好一会儿,拿袖子抹了脸,也气愤地追了出去。光影消失,整个树丛里霎时寂静下来,连虫鸣声都没了。
宋立言突然觉得有点站不住,抱着楼似玉半跪下来,倚在旁边的古树上喘息。
他知道自己看见的都只是幻影,可四周没有妖气,也就是说,这不是妖法,而极有可能是被四周的什么东西留下来的一段过往,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可怎么就那么巧,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看起来和楼似玉渊源颇深?
他认得楼似玉哭起来的样子,与那姑娘是如出一辙,天底下绝不可能有长相神态都如此相似的两个人,那分明就是楼似玉的经历。而那个男人呢?长得和他一样,有个叫“清怀”的师弟。
清怀,赵清怀——裴献赋曾说,多年以前赵清怀让他救他师兄,他师兄叫宋清玄。
之前怎么也拼不上的线索突然就连成了一串,呼啦啦地被风吹成一长卷。宋立言觉得头疼,可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八十年前楼似玉就认识宋清玄,与他颇有纠葛,宋清玄在封印常硕一役中战死,楼似玉还在掌灯栈里等他回来。她压根不是认识他,她认识的人是宋清玄,所以初见之时她震惊失态,后来看他的眼神,也总是带着一股子奇怪的情愫。
不顾一切地救他,恐怕也是为此。
她看起来很爱宋清玄,宋清玄身为上清司之人,也未曾对她动手,那是不是说,宋清玄认为她是不会做坏事、至少是不会做对上清司不利之事的?
那她究竟是为什么要让他发现常硕内丹和灭灵鼎?
心里疑窦难抑,宋立言将楼似玉扶起来,解开她身上的困囿阵,尝试给她运功。然而,他的炁一触及她,就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弹开,连带着她的嘴角也溢出血来。
抵触他?宋立言皱眉,微恼地收回手,想了想,拿出裴献赋给的蛇胆草图鉴,开始在四周查找。
楼似玉又气又痛,她不知道是谁将这段东西放在这里的,也不知道背后的人想干什么,但她明白自己必须快点破了裴献赋的桎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凝神静气,楼似玉想起宋清玄曾教过的打坐之法,试着提心脉内的热血为引,重新调息。
她当年没能拦下宋清玄,如今总不能再救不了宋立言。
心神入定,气走周身,楼似玉逐渐摒弃周围动静,不听不想。一直压在丹田深处的妖气被她一点点释放出来,充盈到四肢百阖,僵硬的躯体慢慢回暖,几个大周天之后,指尖终于可以动弹。
内脏的疼痛越来越轻,气也越来越顺,经脉想来是连通了不少。
察觉到自己的进步,楼似玉松了口气,然而,还没来得及高兴,狐族敏锐的嗅觉让她闻到了裴献赋给的毒药的味道。
浑身一震,她忙从周天里挣脱,树叶响动和花开的声音重新涌入耳蜗,吵得她懵了好一会儿。
肌肤上有清晨的薄露,鼻息间有新鲜的草香,想来日子又是过了一天,该到宋立言给她喂药的时候了。只是,他像是遇见了什么难题,打开药瓶好一会儿也没来她面前,却在周围打转。
他们还在那片树林里,四周没有水声,也就是说,宋立言找不到给她化药的东西,只要她不张嘴,就不用再吃毒药了。楼似玉大喜,心里默念停药啊,只要这药停下,她还能更快恢复。
然而,转了两圈之后,宋立言还是朝她走过来了,将她半扶起来,轻叹了一口气。
嗯?
楼似玉有点怔忪,觉得气氛好像不太对劲,心里有个想法,可又觉得太荒谬。上清司出来的人,世世代代都是摆件铺子里落灰的老古董,怎么可能……
唇上突如其来的一软,带着点温热覆上来,将她那点念头给砸得粉碎。本来一片漆黑的天地里好像突然飞出去无数白鸟,呼啦啦的一片,直叫人发晕。
楼似玉傻了,牙关都没咬紧,任由这人以口舌将药渡给她。唇齿辗转间,她怔然地想,裴献赋给的药丸……
竟然是甜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