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描只会越黑,宋立言也懒得多话了,人家既然这么说,那他干脆就接着问:“你们家掌柜的可喜欢外出?一般喜欢去何处游玩?”
“掌柜的平时都不会离开栈,除了偶尔去衙门交税,大多时候都守在栈里的。”
“那她一般什么时候去衙门交税?”
“每个月初一。”般春想了想,又道,“但也有例外的,上个月廿掌柜的也去了一趟衙门。”
六月廿?宋立言脸色微变:“去了很久吗?”
“这个小的倒是没注意,只是在洒扫的时候刚好碰见掌柜的外出……”
“般春。”楼似玉的声音从前堂传了过来,“小丫头跑哪儿去了?快来帮忙搬东西!”
“哎,来啦。”般春吓了一跳,慌忙朝他行个礼,急匆匆地就往前跑了。
宋立言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抬步跟上。
先前一场大乱,栈里东西损得七七八八,为了明日的洗尘宴,楼似玉带李小二去添置了不少东西回来,眼下正一手叉腰一手捏扇,边喘气边指挥:“都给老娘轻点!这木桌贵死了,轻拿轻放!”
“那个花瓶,给我摆上位正中,擦亮点。”
“还有这石敢当,放门口右侧招财的,别摆歪了。”
“厚德,来把明儿要用的肉给抬进去,刚刚顺路看见集市上在便宜买,我给你多买了些。”
“什么?要新鲜的?哪儿赶得及啊,先弄进去,快!”
这边吩咐完,那头就来个小胡子商贩,笑嘻嘻地呈上账单:“掌柜的,货都送到了,账您结一下。”
楼似玉接过单子一看,好悬没晕过去,倒吸一口气掐着自个儿的人中:“怎么这么贵!”
小胡子赔笑:“已经给您少了很多了,都是老熟人,我也不会坑了您不是?”
咬牙摸出荷包,楼似玉一边清账一边碎碎念:“这怎么说也该是天灾啊,衙门该发发补贴的。”
般春放好了几个长凳,闻言凑到她身边来,小声道:“掌柜的,这事儿您跟大人说说,我觉得能成。”
楼似玉哼了一声:“你还真以为当官的好说话啊?”
“别的官儿我不知道,但县令大人对您……”她挤眉弄眼地停顿了一下,笑得嘴巴都要咧到耳根,“那是跟别人不一样的。”
楼上暗中观察的宋立言:“……”
说好的嘴巴可严了,绝不外传呢?
楼似玉眼神古怪地看着她:“你一天不好好干活,都瞎寻思什么呢?”
“不是我瞎寻思,大人他……”
“行了行了,你赶紧去后厨帮忙,眼看着要天黑了,晚膳还没弄出来呢。”将她往厨房的方向一推,楼似玉扭头就继续招呼人摆放物件,似是完全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宋立言站在二楼走廊的雕花木栏边往下看,那楼掌柜就像个转得停不下来的陀螺,忙完摆件忙对账,又将要进门的人挡了挡,好一番解释,从太阳偏西一直到日头沉沉,水都没喝两口。
外头天色渐暗,已经到了上灯的时辰,按照般春的说法,这个时候楼似玉应该会去门口点灯坐着。
然而,宋立言等了许久,也没见她有什么动作。
“掌柜的。”李小二端着晚膳出来,顺嘴问,“今日咱们不点灯了?”
楼似玉看也没看门口,只摆手:“不用点了。”
李小二很意外,他来这栈好几年了,每天这个时候楼掌柜都会去点灯,然后在门口坐上许久,谁叫也不理,他都已经习惯了。结果怎么的,突然就不用点了?
“去送菜吧,送完去后头一起吃饭。”楼似玉拿扇子拍了拍他的肩,“今天晚上加菜,有酒。”
“好嘞,谢掌柜的!”
夕阳余晖落尽,月色悄悄染夜,栈后厨外的空地上摆起了方桌,四个人围坐。除楼似玉外,众人都惊讶地看着这难得丰盛的菜色。
“掌柜的发财了?”李小二不敢置信地掰了个鸭腿。
楼似玉啐他一口:“还发财呢,都快亏死了。”
“那咱们怎么吃这么好?”
哼笑一声,楼似玉拎起一坛坛身满是老泥的酒,半阖着眼笑:“凭老娘高兴,今儿就让你们开开嘴,尝一尝这坛藏了八十年的美酒。”
钱厨子闻言就笑了:“八十年?传家宝啊。”
“可不是么。”她盯着这坛子看了一会儿,眼底有些湿意。
“掌柜的?”般春好奇地看着她。
垂眸敛下失态,楼似玉一掌拍开酒坛封泥,笑着给自己倒满:“来,不醉不归!”
“好。”众人都笑起来,李小二伸手就想去接她手里的酒坛,谁曾想掌柜的完全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一手拉着坛口,另一只手端起酒碗就喝了个底朝天。
“啊,真好喝。”愉快地擦了擦嘴,楼似玉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抓上两口酥花生,又一饮而尽。
般春拉了拉李小二的袖子,小声问:“掌柜的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看不像。”李小二琢磨道,“心情不好的时候咱们掌柜的只会去数钱,不会喝酒。”
有道理,般春拿起筷子,决定埋头吃菜。
楼似玉边喝边吃,越喝笑得越欢,一坛子酒没半个时辰就全进了她肚子,酒气蒸得她脸上泛红,愈加娇艳。
“明儿的洗尘宴,你们可要好好弄。”她撑着下巴,伸手去戳般春的额头,却怎么也戳不中,“咱们新来的县令大人了不得,可了不得了,不能怠慢。”
般春问:“掌柜的,您是不是认识那位大人啊?”
“不认识。”楼似玉摇头,“我怎么会认识他呢?他也不认识我,我只知道他很厉害,他一直很厉害!”
半醉不醒的声音穿过墙边几丛绿竹,落进人耳里,带着些酒香。
宋立言默不作声地站在暗处听着,眼里满是不解。
“大人。”宋洵从后头过来,轻声禀告,“打听消息的人回话了,说这楼掌柜往上三辈都是经营掌灯栈的人,只是似乎都只见着女掌柜,没怎么见过男当家的。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衙门里也没有别的备案。”
“这家栈开了多久了?”宋立言问。
宋洵皱眉:“至少有九十多年,镇上年纪最长的人说,这栈从他出生的时候就在了。”
还真是祖传的栈。
隔着竹子看了看那桌边摇摇晃晃的身影,宋立言给了宋洵一个眼神。
宋洵会意,躬身退下。
楼似玉吃饱喝足,满意地起身,撑着桌子道:“待会儿收拾干净啊,明儿还得早起准备,可别都睡过头了。”
“放心吧掌柜的。”
朝他们挥挥手,楼似玉东倒西歪地往自己的房间走。顺着木梯上二楼,往左边是天字一号栈,右边是个茶室,茶室再往右,就是她的闺房。
她熟门熟路地上去,进门却就嗅到了一股子陌生的味道。
耳朵一动,她停下步子,余光往屏风的方向一扫又收回来,若无其事地打了个酒嗝,跨进门去。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显然蛰伏的人武艺极好,楼似玉跌跌撞撞地摸到自个儿的床,仰躺上去就鼾声大起,完全没有防备之意。
门被风吹得关上,屏风后头的宋洵随之而动,趁着暗黑悄无声息地潜去床边,提起长剑就横上了她的脖颈。
雪白的剑身被月光一照,粼粼寒光全折在楼似玉闭着的眼皮上,杀气无声蔓延。但凡有些本事的人,都会做出本能的保命反应。
可床上这人睡得安安稳稳,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甚至还吧砸了一下嘴,睡得香甜。
宋洵皱眉,收回长剑,再出剑,剑气潇潇,将她散落的青丝都拂至一旁,杀意更加露骨。
然而,床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
泄气地站直身子,宋洵不甘心地四处翻找,楼似玉的闺房不大,但堆放的盒子甚多,他挨个翻开,却只找到些些细软和私房钱,还有半人高的一摞厚厚的账本,除此之外,着实是没别的物件了。
小半个时辰的搜罗也没什么收获,宋洵耷拉着脑袋回去复命。
“没有破绽并不能证她无辜。”宋立言手握卷宗,指腹温柔地抹着上头的几行关于案发时间的字,“上个月廿,前任县令刘知恩在衙门遇害,而般春说,当日她们掌柜去过县衙。”
更巧的是,历任遇害的县令,生前都来过这掌灯栈。
哪怕是鬼门关,索人命也没这么准的。
宋立言觉得兴致盎然,捏卷宗的手都忍不住曲卷起来。
“大人,那明日的洗尘宴?”
“让霍良他们好生准备。”他回神,微微扬眉,“我倒是想看看,这掌灯栈里到底有什么乾坤。”
雾云胧月,家家户户都熄了灯,空旷的巷子里响起两声低低的兽鸣,却被打更的声音盖了去。幽蓝的夜色之中,梨木牌匾上的“掌灯栈”四个字泛起了光,透出几分阴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