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洛加没有来得及离开医院,也没有想要逃去哪里,只是醒来后,他又看见了他最不想见的人。
母亲伏在病床前,满脸倦容。她微微拧着眉头,像是睡得很不安稳。
母亲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平时在家里连一点灰尘都见不得,现在却趴在了医院的病床前睡觉。他知道母亲一定是累到了极致,才没有办法顾及这些。
因为他在这,所以母亲什么都可以不介意。
这是成洛加最——痛苦的事。
他知道母亲是爱自己的,可是爱得太深,却像枷锁。这道枷锁已经整整锁了他两年,他不想再这么活下去了。
他要走,去哪都好,只要不看到母亲总是以担忧的眼神看自己。
成洛加见母亲熟睡,拔掉手上的输液,拖着脚伤走了出来。
半夜,廊道已经关灯了,只有两侧隔了很远的几盏灯,朦胧地映照着整条走廊。
走廊上没有什么人,有的,都是在走廊上零星睡折床的病患家属。他们睡得很沉,以至于有人走过去也没人看一眼。
成洛加扶着墙壁走,眼见要走到护士站那,依稀听见了护士的声音,他又停了下来。他转身走进一间杂物间,里面是医院存放折床的地方,不是很干净,灰尘很多。他不介意,只要能躲开母亲,就可以了。
他窝身进里面坐下,借着窗外灯光看着脚上的纱布,已经重新包扎过了。他想起了南星,白天自己的态度好像恶劣了些,他不该冲她发脾气,她只是一个局外人。
成洛加厌恶性格这样怪异的自己,仿佛是另一个人,附着在了他的身上,却无力反抗。
如果没有发生两年前的那件事,该有多好。
耳边似有风声呼啸,寒冷、让人窒息的地方。
“阿洛,你爬得动吗?要是爬不动,我们就歇会。”
“嘘。”他对那个年纪跟自己相仿的人轻轻嘘声,说,“小声点,山上雪厚。”
爬雪山闹出大动静,是爬山者的忌讳。常年积压的雪很厚,如果往哪里放一枪,整座山都可能雪崩。
雪崩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逃不掉,瞬间被掩埋,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等救援队赶到,就算没有被冻死,也有可能因为缺氧而死。
现在爬到这里,成洛加和阿孔明显觉得氧气稀薄了很多,有点让人喘不过气。
身上的登山包也越来越沉,每一步都在考验他们的毅力和决心。
两人继续往上爬,不远处也能看见其他的登山者,远远看去,像一群蚂蚁军队正奋力往上爬行。
两人又爬了一百米,阿孔停了下来,坐在地上喘气说:“真没想到这座山这么难爬,亏我们还准备了两年时间。”
成洛加笑笑说:“要不然怎么要准备足足两年。”
阿孔笑了起来,说:“也对。”
人一休息就不想动了,这也是为什么两人不肯轻易停下来的缘故。阿孔先站了起来,身上的衣服又笨又重,恍若一头熊晃着身体。他朝他伸手,说:“走。”
成洛加一把抓住,努力站起身,两人继续往上爬。
还有四百米,就可以登上山顶,征服这座山。
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一起,去世界各地冒险。
攀岩、深潜、跳伞、蹦极,他们通通都去做过。
两家长辈其实都不允许他们做这些危险的事,俗语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次意外,就足以毁了他们。但他们不乐意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继承家业,安心做个公子哥。
双方都僵持不下,谁也不肯妥协。
最后他们达成了协议——三十岁之前,他们可以做任何事。但三十岁之后,就要回家,不许再做任何危险的运动。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只有短短几年,所以他们想尽快完成计划单上的事,对自己的青春有个交代。
雪山难行,脚印落在厚厚的雪上,印出极深的脚印。
“啊——”
远处有人惊呼,等两人抬头,就看见远处有人正连滚带爬往下面跑。阿孔忙往上面看,那里有块凸起的尖锥地形,似有裂痕。
似乎是那人的喊声惹来了旁人的注意,其他人一瞧,有经验老道的急忙往旁边跑,有些或许是经验不足,也喊叫起来,让大家快跑,估计是要雪崩了。
阿孔又急又气,沉声:“叫什么!”
厚积的雪层一层一层剥落,底下的人还在四处逃窜。成洛加和阿孔离那边远,上面又没有什么陡坡,相对来说安全。但那边的雪崩塌得很快,开始大片大片坍塌,如泥石流往下面翻滚,以几乎每秒二十米的速度往下滚。
惊叫声更大了,连带着两人上面的雪都落了点。
雪迅速掩埋着没有来得及逃走的人,将远处的“蚂蚁”瞬间吞噬,半点踪迹都看不见了。
雪足足十分钟才停下,没有再崩塌。
此时已经有人过去营救,被雪掩埋的话,超过半个小时基本就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我们也去看看,能不能救人。”成洛加说着就往那边跑,阿孔也跟在后面。
成洛加跑得略急,脚下一绊,重重摔了一跤。再起来时,脚踝有些疼。阿孔说:“你留在这,我去救人。”
成洛加点点头,他这会过去只会添乱。
阿孔跑到救援地,和其他人一起挖着厚厚的白雪,能救一个是一个。
成洛加突然又听见一声雪裂,他的心一惊,往阿孔的方向一看,发现原本已经停歇的雪锥子,又轰隆断裂,形成更大的白雪冰川,往下面滚落。
“阿孔——”
然而再撕心的叫喊,都无法阻止阿孔的身影被吞没在茫茫白雪中。
成洛加瞬间惊醒,脑海里仍旧深深印着那些可怕的白色画面。
如果……如果当时不是他说去救人,阿孔就不会死了。
是他的错,他不该说这些话。是他间接害死了阿孔,阿孔一定在责怪他,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为什么……
成洛加无力地蜷缩在这满是尘埃的肮脏角落,本来,他应该和阿孔一起死的。
一起去,却只有他一个人回来。
内心饱受煎熬的他走不出愧疚的围城,不,他连家门都走不出去。阿孔不止一次说过,等完成了计划单上的事,我们就该回去了。如果万一完成不了,那就拜托你替我完成了吧。
难受,不仅仅是心,还有身体。成洛加喘着气,像是看见了阿孔,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阿洛。”
他恍惚回神,不是阿孔,是黎远。那个在他们一起成年时,选择回去继承家业的人。
邱辞见他情况不妙,说:“我去叫医生。”
他一走,阴阳两鱼也尾随在他后面,跟他一起去了医务室。
林曼用手机电筒照明,看见成洛加的脸色吓了一跳,苍白得已经快要发青,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就是命悬一线。黎远蹲身握住他的肩头,定声说:“阿洛,你醒醒,一会医生就来了。”
成洛加听见了,他知道这是黎远,但眼前出现的脸,却是阿孔。现在的他,看谁都是阿孔。
那个早就被埋葬在雪山下的人。
耳边有啜泣声,有叮嘱声,有人来来回回着,脚步匆忙。嘈杂的声音渐渐平息,已经吊了半瓶针水的成洛加也慢慢苏醒。
他直直躺着,没有任何表情,入眼的是医院的白色墙壁。
“阿洛。”成母的哭声隐忍又沙哑,她抓着儿子的手,颤声啜泣,“你终于醒了。”
成洛加无动于衷,微微偏头,又看见了黎远和林曼,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更让他想起了死去的阿孔。他说:“出去。”
黎远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不是你。”成洛加对母亲说,“您出去吧。”
成母一怔,手更加颤抖,满含巨大悲痛,说:“你还在恨我不让你离开家门,所以你逃了,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知道你痛苦,可是我更痛苦!”
成洛加轻轻合眼,说:“您出去吧。”
他无力反抗,却也不想看到母亲总是充满悲伤怜悯的眼睛。他知道母亲爱他,但是这种爱,却成了枷锁,死死将他缠在家里。
他是人,不是狗。
她痛苦,他也痛苦。
成母支撑不住,转身抹泪走了。林曼见状,急忙跟了出去安慰她。
成父见儿子如此任性,气道:“你以为你妈妈是这两年才担心你的?从你成年时抛弃了家业和学业起,只要你出远门做那些危险的事,你妈妈就从来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她害怕你出事,你却依旧任性,现在你让谁出去?那是你妈妈!”
“我知道。”成洛加更觉得痛苦了,“我知道,爸,我知道妈妈爱我,我也爱她,可是……我真的很痛苦。”
因为没有办法拒绝和割断一切,所以他才变成今天这个模样。
他乖乖听母亲的话,留在家里,足不出户。就为了能让母亲开心些,不要再担心他。但他发现错了,母亲的爱似枷锁,她开心了,他却很痛苦。
这种爱不正常。
成父气得说不出话,狠狠甩手也走了,他无法理解儿子的想法。
病房里只剩下黎远和成洛加了,他等成洛加平静下来,才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选择在今天逃走,你要去哪里,我也知道。”
成洛加怔然看着那白色墙壁,说:“是,今天是阿孔的忌日,两年前,我们登山的日子。”
那日无风无雪,是他们特地挑选的好日子。
——却成了阿孔的忌日。
他缓缓闭眼,说:“你也出去吧。”
黎远了解他,就算现在他说什么,阿洛也听不进去。他走到外面,带上了门。在走廊上站了很久,想了很多。
年少时,成年时。
他站在岔路口上,左边是黎家家业,右边是好友。
他想了整整一夜,最后还是选择了左边的路。从他选择那条路开始,就等于彻底离开了他们的世界。
背道而驰,越行越远。
病房中,如夜寂静。成洛加躺在病床上,还在想着刚才的事。
他痛恨这样无力的自己。
忽然,房里出现了一个黑色人影。
成洛加以为是看见了鬼,现在就算是看见了鬼怪,他也没有一丝害怕。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他缓缓坐起身,空荡荡的病房什么都没有。又过了一会,那黑影又出现了。冷风刮过,那人就站在他的床尾,静静看着他。
成洛加也安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
“哇,你这人怎么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冯源被一个人类用看小白兔的眼神看着,分外受伤,一点阴间人的尊严都没了。
成洛加问:“你是谁?你是来带我走的鬼差?”
“我是有牛头,还是有马脸?”冯源取下帽子,朝他礼貌地弯了弯腰,说,“我察觉到这里有人需要我,所以我来了。”
成洛加微觉失望,问:“你不是来带我走的?那你来做什么?”
冯源说:“你有想要复活的人,亲自问他一些话,对吗?”
成洛加一愣。
冯源笑笑,礼貌地说:“我可以帮助你,代价是,交出你下辈子的眼睛。”他这才自我介绍,说,“我叫冯源,来自阴阳中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