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和李雯对看一眼。李雯笑说:“房子还没弄到呢。”
家喜不好多说。实际上,她有点后悔问这事。房子是大事,家丽和建国两口子肯定在考虑。她曾经想,大姐两口子很可能想要娘家那套房。毕竟小年姓何,当初这么弄,就算是何家的孙子,又是头一个。可论理,那房子六个人都有份,不该给小年。现在谁不困难,二姐一个人带孩子,老三两口子那个样子,老五在外头,就老四好点。也是拿死工资的。再过二年,小曼要上小学,她打算安排她上淮师附小,比五小好。姊妹里头,就她生了女孩,更要培养好,免得让人笑话。
想到这儿,家喜引导话题:“你们要结婚,可得重重谢我。”
小年不解。李雯反应快:“当然,六姨这间斯芙莱,是我们的红娘。”
家喜感叹:“可惜以后没有了。”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开玩笑,当门口凑过来个人。是个身形玲珑的女子,低着头,翻检衣服。家喜大声:“便宜了,最后三天,亏本甩卖。”不经意间,那女人一抬头,却是明眸善睐。
家喜惊呼:“老五!”
小玲笑眯眯地:“怎么这么巧。”
“你搞什么?”家喜上前摇小玲的肩,“回来也不说一声。”
“刚到。”
“没回家?你搞么(方言:做什么)呢?”家喜激动得翻来覆去就这句话。
小年和李雯上前。小年叫了声五姨。李雯才知道这便是何家“大名鼎鼎”的老五刘小玲。李雯本身是搞艺术的,多年前就听说有个跳霹雳舞的凯丽,再加上下海的传奇经历,是他们这些屈居小城沉浸在生活中的青年想都不敢想的。李雯觉得小玲很浪漫,有激情。“你就是五姨!”李雯激动,一把抓住小玲的手。
弄得小玲反倒一脸迷惑,不知哪里蹦出这么个人。血盆大口,指甲像黑山老妖。
“小年未婚妻,你外甥媳妇。”家喜介绍。
小玲随即从裤兜里掏出个红包。都是有备而来。“乖乖的。”小玲拍李雯的手背,学广东那边人说话。
李雯受宠若惊,直到离开后,还在跟小年叨咕:“五姨好,五姨厉害。”小年不得不泼点冷水:“是不得已才出去的。”
“别管怎么出去的,反正人家敢出去,敢打,敢拼,现在不也过得挺好。”
小玲在家喜这儿淘了几件衣服,现场换了,一身黑。小玲笑说:“借你的光,我这也算衣锦还乡了。”
两个人约定一会儿家里见。小玲说要回趟宾馆。家喜觉得奇怪,但没深问。她匆忙关了店铺往家里赶。
家丽在家烧红枣稀饭,小冬去参军,小年准备结婚,她更没事,回家的次数多。
家喜进门,对家丽:“大姐!”
家丽放下锅盖:“干吗,一惊一乍的。”
“妈呢?”
“菜市呢,还没收摊。”
“小玲回来了。”家喜说。
家丽锅盖差点没拿稳。
匆忙打电话,给老二、老三、老四,让她们马上回家。口气急切,一听就有急事,家文、家艺、家欢在电话里没深问,火速往家赶。“什么事?”家欢问。
家丽说:“老五回来了。”
“哪儿呢?”家艺耐不住。
家文道:“回来就不走了吧?”
都不知道。老太太醒了,也坐不住,家喜扶着她站在前院门口,她一直担心小玲,可出去这么久,小玲没给美心和她打过一个电话。还没人来,老太太问家喜:“你不会看错人了吧?”
家喜说:“千真万确,错不了,她还买我几件衣服呢。”
暮色苍茫,巷道口远远走来个人。老太太逆光看,只是个剪影。走近了,才见是美心推着刘姐八宝菜的小车子。见一群人杵在门口,美心奇怪:“妈,这干吗呢?迎财神还是接王母娘娘?”
老太太喟叹:“老五!老五要回来了!”
美心浑身一抖,又惊又喜,说不出话,终于还是问:“真的?”
家喜道:“妈,千真万确。”
家丽从后面走上来:“阿奶,去屋里等吧,外头风大。”老太太也站累了,众人扶着回屋,在藤椅上坐下。过了九十,太师椅都坐不住,只有藤椅能兜住她整个身子。
“泡点茶。”老太太指点。家文说:“阿奶,看你高兴糊涂了,这个点还喝茶,晚上睡不睡了?现成的枣子稀饭。”
老太太笑说是。
家艺撇撇嘴,也是笑,对家欢:“看到了吧,这就叫远香近臭,老四,以后我们也去南方失踪个几年,回来也是香饽饽。”
家欢心里放着方涛,没空开玩笑,只说:“香饽饽臭饽饽,回来就好。”家艺讨了没趣,又转脸问家文:“二姐,上次见那人怎么样?”家文是见了几个人,有家欢介绍的,也有家丽牵线的。但这个场合,她不想提。家文岔开话题,看看表:“这个老五,还是这么磨蹭。”家艺道:“急什么,反正光明住校,几点回去都行。”
老太太抓着美心的手,人老了,更怕生离死别,因此对重逢看得重:“你让人去看看,怎么回事,别又出纰漏。”
美心连忙让家喜出去看。家喜领命,还没出院门,小玲进来了,直直进屋。
一时间全场无声,都看着小玲。
美心先哭了。老太太满面柔和,无限慈祥。小玲鼻酸,但还是笑:“妈,这不回来了嘛,好么好生的,怎么又哭了。”
美心鼻涕冒泡,埋怨:“电话也不打一个!在外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小玲忙说:“打了呀,给三姐打了几个。”
家艺不背这个锅,忙解释:“是打了,都是借钱,不好跟妈说。”
美心对小玲:“在外头苦着了?”
小玲说:“三姐,回来十倍还你。谁没点奋斗历程。”
家丽对老四:“去,把钢精锅端来。”又对大伙儿,“都别站着了,吃饭吧。”小玲摩拳擦掌:“小枣稀饭。”
老太太道:“不愧是这个家出去的。”
小玲嘿然:“闻出来的。香。”
美心道:“你知道你奶念叨你多少次!”小玲上前抱住老太太。人回来了,老太太心放到肚子里,突然想起什么,又问:“那个仇家,不会又来找吧?”
家喜插话:“那人贩毒,已经被抓,要判刑,时间还不短,老五很安全。”其实小玲就是得到消息才回来的。
老太太叹:“善恶终有报,时候总会到。”
家欢去厨房端稀饭,一抬头见院子里站着个人,唬了一跳,大喊:“哪个!黑灯瞎火装什么鬼!”那人嘿嘿一笑,小玲听到外面响动,连忙出来,上前拉住那人,道:“这是我四姐。”又对家欢,“这是小黄。”家欢哦了一声。一屋子人透过窗户听得真,却不知这小黄是何方神圣。待领进屋,才见小黄是高个子,瘦长脸,留着分头,黄黑皮肤,脸上有些痘坑,眉骨高高的,眼睛不小,鼻孔同样大,身形也瘦,年纪不好说,估摸着应该有四十。
家丽猜出七八分,朗声对小玲:“老五,领回来了,还不介绍一下。”那男子讪讪地,赔着似有似无的笑。
小玲倒大方:“阿奶,阿妈,这是我男朋友,小黄。”
小黄连忙点头哈腰,叫阿姨,又叫奶奶。小玲从大姐到六妹依次介绍过去,小黄挨个招呼,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红包。分发下去。家丽喝止:“这是干什么?”
小玲说:“让他发,他们那儿的规矩。”
众人只好拿了。家丽招呼吃饭,各人就座,晚上这顿不摆大圆桌,三三两两散着,端着碗吃。美心盛了点八宝菜出来,小碟子装着,让小黄吃。
老太太问:“小黄啊,今年贵庚?”
小黄口音很重:“刚刚好三十九岁。”
美心问:“哪里人啊?”
小黄笑着:“祖籍福建龙岩,老家还有房子,现在深圳居住啦。”
家丽伸手,筷子头点了点:“和小玲怎么认识的?”
小黄说:“在夜总……”小玲白了他一眼,拦阻,“工作场合认识的。”又不耐烦,“这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呢,问得人一头汗。”美心连忙笑说不问不问,吃饭吃饭。
一顿饭吃得尴尴尬尬,老五归来的喜悦,被“不速之”的到来打扰。家丽也想过,既然出去了,又是独身女人,小玲免不了要找人。可她没想到这么快。这冷不丁从外头带回来一个人,不知根不知底,除了表面的那些东西,问不出个什么来。完全凭运气。家丽忧心。吃完晚饭,小玲和小黄回宾馆。
家文、家艺各回各家,家欢还要去医院一趟。三姊妹在院门口道别。家欢的电动车在院子里充电,手脚慢一些。车推到巷道口,迎面撞见张秋林。家欢低头想躲过去,秋林却眼尖。
“家欢!”他叫她。她只好站住脚步。
“你还好吧?”秋林问。他是科学工作者,业务上精细,某些方面却十足笨拙。四个字问得家欢火冒三丈。他知道了,听到了风言风语。可他凭什么问这四个字?她好不好跟他有什么关系?轮不到他笑话!同情!
“你让开。”家欢压住火,她还有事,当街,她也不愿情绪失控。秋林偏拦着。
“轧过去了。”家欢威胁。
秋林纹丝不动。家欢真轧,车推过去,撞在秋林腿上。他不怕疼,机会难得,他要说清楚。
“你现在是自由的,我也是。”秋林点破了。
“你不懂。”家欢车头一偏,择路而逃。
“为什么不能真实地面对自己!”秋林在他身后喊,“你离婚了,我也离婚了,请允许我追求你,过去错过了太多,因为我不知道,我不清楚自己的内心,现在清楚了,明白了,机会来了,为什么不能成全彼此。家欢,对我公平一点,对自己公平一点,好不好?你值得拥有幸福。”
何家欢无从辩驳,事实情况是,她已经与方涛办理了离婚,正因为有这个可笑的儿戏,丁倩和张秋林才有机可乘见缝插针。但她自己知道,事情不是这样,她和方涛还没完,她不能与秋林重拾旧梦。哦不,他们过去什么都没发生。如果有,也只是她的独角戏罢了。
虽然无论在谁看来,张秋林都是一名钻石王老五,极佳的结婚对象。但从头到尾从始至终她就没朝那方面想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曲终人散,没必要再回那个舞台。她现在有家庭,有孩子,是,她和方涛有问题,但既然选择了,这个问题就得他们俩独自解决,而不是逃避到另一个围城里。想到这儿,何家欢才意识到自己冲动离婚蠢透了,那无异于让原本复杂的局面更加复杂,将自己推到悬崖边上。
“家欢——”秋林哀求。
何家欢往前推了两步,扭动电源,小车开走了。
张秋林在巷子口站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冷不防,吓了一跳,一个人影陷在黑暗里。
“妈!”秋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