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照顾家文,卫国几乎一夜没睡,快天亮才稍微眯一会儿。病床边搭个小行军床,就是他的床铺。黎明前又黑又冷。
家文动了一下,咳嗽两声。卫国找人,托了最好的医生实施了最稳妥有效的治疗方案。家文的病情被控制住,但人还很虚弱。
这种病最怕复发,得继续住院观察。
家文对自己的病能否康复,只有百分之五十的信心。她一向爱做最坏的打算。过去三分之一的人生,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上学,工作,恋爱,结婚,生子。运筹帷幄,志在千里。她不过是要求一个幸福的家庭。可忽然,彗星撞地球。一场大病,忽然把生命的真相推到她面前,她不得不思考良多。为自己想,为卫国想,为光明想。
家文动了一下,卫国立刻醒了。
“要什么?”卫国问。他担心她的一切。
“没事,你再睡会儿。”
卫国仰起英挺的脸:“睡好了,眯一会儿就行。”他是这个家的钢铁战士。为亲人,为朋友,付出一切。
家文侧过身子,流泪了。卫国连忙伸手帮她擦掉泪珠。
“对不起。”她气息微弱。
卫国笑笑,眼神里闪着星星,无限温柔:“为什么这么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哪个人会对自己说对不起。”
家文悲观:“如果我不在了,你再找一个。”黎明前的黑暗让人绝望。
“不可能,”卫国立即,“没有这种可能,你不会不在。你在,我们会一直走下去。”
家文气若游丝:“我是说如果,如果成真的了。”
卫国发誓:“我这辈子就你一个。”
家文苦笑:“别傻了。”
“不说这个。”卫国转移她注意力,“早上想吃什么?”
“我想吃的医生都说不能吃。”
“你说。”
“牛肉汤。”
“那估计不行,里头香料太多。”
“撒汤。”家文说。
“这个没问题,等着。”卫国一骨碌起身,但手脚却很轻,他怕吵到其他病友。他拿起饭缸,出去一会儿,果然端回来一缸子撒汤。家文让他先吃。卫国说:“吃完剩的给我。”家文怕传染给他。让他把干净饭盒拿来,用84洗刷一番,才倒一点到饭盒里。两个人头对头吃着。十足温馨。撒汤是淮南小吃,用上好老鸡汤,直接冲入打散的鸡蛋,再配上香菜胡椒粉等,滋味诱人。是淮南人早餐常吃的。家文不能吃胡椒,卫国就没让老板撒胡椒粉。
家文微嗔:“怎么也不买两个糖糕糍糕。”
“你不能吃,油太大。”
“我不吃你不吃吗?傻子。”
卫国憨憨地笑。没买,是为了省钱。这话他不能说,不能让家文担心。为家文治病几乎花光老本。
病友们被撒汤的香味唤醒了。有人吧嗒嘴。隔壁床有个大姐感叹:“小何,你命真好。”大姐的丈夫一个礼拜来看她一次。
卫国仁义,他怜悯大姐:“我再去买点。”他站起来。
家文问干吗。
“见者有份啊。不能香到大家就不管了。”生活艰难,卫国还没丧失幽默感。对待别人,他总是那么慷慨。
秋芳过住院部看家文,见卫国也在,笑着打招呼。又对家文:“你这病不是大问题,主要是康复,得慢慢来,不能心急。”
家文生病,家艺冷不丁帮了个大忙,出了大风头。
有个特效药,进口的,效果好,但说是上海都没有,必须托关系从外国带。陈家这边束手无策。多少辈子都没有海外关系,其余老小的人脉,又仅限于淮南。美心找刘妈,看秋林和丽莎能否帮忙。刘妈不好拒绝。美心陪刘妈去邮电局打投币的越洋电话,打了半天,不通,只好作罢。美心有点不高兴。老太太劝:“可能真打不通,咱们中国和美国,还是两个地界。”
谁料没几天,家艺派欧阳一出手,药立刻就弄到了。
卫国到龙湖菜市何家拿药。家艺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卫国千恩万谢:“三妹!太感谢了!真的,太感谢了!妹婿太能了!太谢谢了……”又是作揖,又是鞠躬。
家艺消受着,感觉良好:“唉,怎么办呢,谁让那是我姐呢,要是别人,我根本不会管,你知道弄这个药,那真是人都托到南半球去了,那个难度,不可想象!”
家艺故意拖着口气,显示自己的能耐。
“三妹,多少钱你照实收,这个不能让你花钱,我把存折带来了,先放你这儿,三妹你听我说……”卫国一定要给钱。
家艺很享受这种感觉,朗声道:“二姐夫,别跟我提钱,俗!一家人什么钱不钱的,我救我二姐还不是义不容辞!你非要给钱,这个忙我不帮了。”
老太太主持公道:“卫国,钱收回去,暂时先这样,你们正是用钱的时候,等将来老二好了,怎么处理再说。”
卫国只好把存折收好,连着道了好几声谢谢,拿上药,慌忙往医院赶。美心卖酱菜回来,这一向,她生意好多了,有一些老主顾,收入比较稳定。家文生病,她偷偷贴补了点。
家艺的虚荣心还没满足,美心到家,她又拉着亲妈说一通。
美心听了一会儿不耐烦:“可算显到能耐了。”
老太太笑道:“让她谝谝(方言:炫耀,夸口)。”
美心道:“这幸亏帮的是你二姐,要是帮的别人,你还不得让人家跪下来给你磕头?帮人就帮人,别整天挂在嘴上,回头让人家听到,成仇了,帮了还不如不帮。”
家艺拉着老太太:“阿奶,你看妈,我就描述描述情况,她来这么一大套。”小冬从里屋出来,他的腿刚好,能走动了,但还不能做剧烈运动。家艺见了外甥,说:“冬,走,三姨带你吃麻虾去。”
小冬当即欢呼。他嘴壮,爱吃,伤筋动骨的日子也没瘦了他。
“老六呢?”家艺问。
美心道:“天天都不回来吃。”
家艺敏感:“她不会谈恋爱了吧。”
老龙眼水库,闫宏宇站在石崖上,家喜穿着游泳衣,坐在岸边。
“你发令!”宏宇对家喜说。他前后空翻都会做,打算在家喜面前露一手。家喜说算了算了,太危险,别跳了。
宏宇拍拍胸脯:“我以前是游泳队的。”
家喜只好吸一口气,开始数一二三。当数到三的时候,闫宏宇纵身一跳。扑通一声。闫宏宇再没浮起来,水波荡漾。
家喜吓得大喊:“宏宇!”岸边三五个小伙子连忙下水救人。矿三院,手术室门口。王怀敏走来走去。
家喜解释:“阿姨,宏宇他非要跳,我也没拦住。”
王怀敏一把扶住家喜的两只胳膊:“阿姨没怪你,都怪他自己逞能!该!”医生出来说问题不大,腿撞到水底的石头上,断了一只。已经接上了,但起码需要恢复三个月以上。且左腿以后不能太过用力。
“糟糕,还得开车。”家喜依旧自责。
家丽赶来了。是王怀敏通知她的。
家丽一进门:“怎么回事,老六呢,这个天怎么去水库?说了多少次了不能下水不能游野泳,摔断一条腿算轻的……”
王怀敏站在门口,家丽看到她,不耐烦:“怎么回事?”
王怀敏一指,家喜就坐在旁边。
“到底谁骨折了?”家丽问。
确认老六没事,王怀敏请家丽借一步说话。
医院走廊外头。王怀敏带着笑:“别生气啦,是我儿子骨折,要不是你们家喜想去游泳,也不会去老龙眼。”家丽刚要辩解。王怀敏拦话道:“不用说啦,折都折啦,都怪他自己。”
家丽说:“我去看看小宇。”
王怀敏突然一本正经:“小丽,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家丽预感没好事。
“缘分这个东西说不清。”她来个虚的。
“不说走了。”
“哎呀,小丽!宏宇和家喜,爱上啦!”
“什么?”这消息比宏宇骨折还令人震惊。
“王怀敏你到底怎么回事,我是让家喜拜你当师傅,不是让她给你当媳妇!”
王怀敏委屈:“我这也是刚知道,两个人就是见着了,爱上了,你说怎么办?真是没辙。”
“不行,我不同意。”
“小丽,你也别太法西斯作风。自由恋爱,要自由。”
小玲家。小玲肚子更大了,她躺在沙发上不肯动。
“振民,去给我买个撒汤。”
“这个点哪儿还有卖撒汤的。”
“怎么没有,你就是不想动,懒,跳舞就想动了。”
“我哪儿跳舞了,你看我现在出去几次,天天下了班就回来陪你。”
“我要的是活陪,不是死陪。”
“反正都是陪。”
“你看人家二姐夫,我二姐生病,他给全病房的人都买了撒汤,我不管,汤老三,今天我吃不到撒汤,这孩子我不生了。”小玲拿出撒手锏。
“冷静!”汤振民站起来,抓起衣服往外走,是那件演出服。
刘小玲对着他的背影喊:“去买个撒汤,搞得跟上台表演似的。”
门一关,振民出去了。小玲对他这态度不满,生闷气,随手扭大音响,空气中充满小虎队的声音:“周末午夜别徘徊,请到苹果乐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