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来猜去想不明白,到了家,上了桌,家文才知道老爸何常胜已经转正,是正式党员了。
“改革开放好!”酒桌上,常胜醉意浓重,“一改革开放,我就入了党。”建国陪了一阵,单位有事,先走了。卫国陪着常胜,喝大酒。
“卫国,你说说,我这辈子入了党之后,还有什么运?”
卫国想了想说:“财运。”
“哦?”常胜自己都没想到。
“现在市场放开,你看,东城市场马上就搭起来了,都是做小生意的,以前那叫资本主义尾巴,现在合理合法个体户多了,爸又有手艺,开个皮草铺子,肯定能成万元户。”
美心插嘴:“你爸早都是万元户了。”
常胜打她一下:“胡说。”
家艺进门,气鼓鼓的。老太太道:“老三,怎么才回来,你爸入党,让你们都早点回来。”家艺躲在屋里:“吃过了!”
老太太嘀咕:“在哪儿吃的。”
家艺在生闷气。白天她和同事去洞山烫头发,竟然发现洞山前进照相馆的橱窗里,摆着武继宁和朱燕子的合照。他们正式结婚了。武家搬到洞山。因为武绍武被判刑的关系,他们结婚没开宴席,所以老邻居也没收到请柬,一切从简。她听人说,武和朱是旅行结婚,到杭州、上海走了一圈。
老实说,家艺很羡慕。她也有点想结婚了。
家欢进门,到床底下摸东西,家艺斜躺在床上。“起来点。”家欢拍拍家艺。
不动,心情不好懒得动。
“让你起来一点。”家欢不耐烦。
“懂不懂礼貌?”家艺也毛了。
“是你不懂吧。”
家艺起来了:“这是我和二姐的屋子。”
家欢道:“二姐嫁人了,凭什么你独占,让老五到你这屋。”
“你出去!”家艺送。
“不出怎么样,什么都你占好,反正现在我们那屋三个,你这屋才一个,不公平。”家欢打算好好理论理论。这事她憋很久。家艺道:“这床是留给阿奶的,你急什么,也轮不到你分配,出去出去。”
家欢岿然不动。
“让你出去听到没有。”
家艺开始推家欢。家欢力气大,并没有让步的意思,像兵马俑一样立在门边。“独眼龙……”话刚说出口,家艺就意识到问题严重,家欢最忌讳别人拿她那只眼睛说事儿。只听到家欢一声怒吼,把家艺摔到床上。匆忙之间,家艺随手抓起床头柜上的一块镇纸,往空中一丢。
一声惨叫。
家欢倒在地上,捂着头,指缝流出血来。
家艺也没了主意,恐惧地:“爸!妈!姐!”
家丽、家文第一时间冲过来。
家丽怒道:“怎么回事?”老太太和美心在后头。美心要拿纱布。老太太道:“送医院吧!”
因抢救及时,家欢并无大碍。只是有点轻微脑震荡。医生说,短期内可能会有眩晕呕吐的症状。
家欢乐观主义:“我是铁头。”
可对老三家艺,她并不打算原谅。病者为大,家欢说自己耳鸣,头疼,不能住多人间,她要求跟家艺换房间,她住单人间,老三过去和小玲、家喜挤。
“凭什么?”家艺当然不愿意。
美心高声:“让你换你就换!你爸的好日子都叫你搅和了!”
“妈!是老四……”
“闭嘴!换过来。”
家艺收拾东西,搬到老五和老六的房间。家欢是受害者,受害者就可以“为所欲为”得到优待?可事实明明是,她在屋里坐着,老四来招惹她。然后又是老四先动手,她才反击。
只是姊妹之间,这种事情跟谁说得清楚?父母只看谁受伤比较重。家艺深感有冤没处申。自家文出嫁之后,家艺心情始终沉郁。现如今,她甚至有种在这个家待不下去的感觉。
这日,她跟单位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到家,美心正在打扫鸡舍。家艺对美心说:“妈,下个礼拜我出差。”
“出差?去哪儿?”
“上海。”
“去做什么?”
“有个展会,厂里要派人过去。”
“这一般不都业务员跑吗,怎么让你去?”美心多问一句。
“要出口,对外国人得介绍制作过程。”
“几个人去?”
“五个人呢。”
“多注意点,出远门特别要小心。”美心唠叨起来,她自视有出远门的经验,来来回回从江都老家到淮南好几次。“知道了。”家艺答着。抽空,她去长途车站买票。她是要去上海,但不是出差,纯粹是去外面透透气。这个家,她待够了,住够了,活够了,她迫切想要自己的一方天地,如果暂时不能有,那就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比如上海。
票买到了。家艺出站。外头突然一阵骚动,一个中年男子拿着刀在人群里跑,家艺吓得连忙跑进站门,检票员关上门。几个警察追着那人,一个跃起,按住了。惊魂甫定,家艺凑在人群中听情况,才听到有人说:“最近社会治安不好,全国严打呢,乱,就是得重拳出击。”
家艺忍不住问:“那上海呢,上海治安怎么样?”
一个中年妇女答:“也不好说,大城市,更是鱼龙混杂,再说就算上海不错,但去上海这一路呢,说不准,车匪路霸,谁知道有没有。”一席话,家艺心里打鼓。一个人去上海,看来真有点危险。可一时半会儿,找谁陪她去呢。厂里的小姐妹?不现实,谁也不会为她请假。家里的小姐妹呢,大姐上班带孩子,二姐带孩子,老四不用说了,结仇了,老五老六太小。家艺一时犯难。一抬眼,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淮滨路邮政储蓄门口,梧桐树下。
欧阳宝和何家艺站着说话。
“你敢不敢离家出走?”家艺问他。
“为什么?”欧阳不懂她的心。
“就说你敢不敢?”家艺大声。
“为了你就敢!”
“为了我?”
“对。”
“为了我丢了工作也在所不惜?为了我离家去流浪也在所不惜?”
欧阳宝看着家艺的眼睛:“为了你我死都不怕。”
“真的?”家艺眼睛里带着笑。
“千真万确。”欧阳宝说,“我发誓,发毒誓!”
家艺觉得好笑:“那行,你爬到这棵树上。”
“什么?”欧阳没反应过来。
“上树。”家艺指了指高大的梧桐。
欧阳一咬牙,挽起袖子,开始爬树。好在小时候爬高上低惯了,这点功夫还有,三两下,欧阳就爬到树杈上,离地有近三米高。“上来啦!”欧阳低头朝树下喊。
“跳吧!”家艺下指令。
“啊?”欧阳宝又没料到。
“你不是愿意为了我去死吗?”家艺手廓在嘴边,像喇叭,“跳吧!”
“好嘞。”欧阳声音有点弱。
“怎么啦,反悔了?”家艺笑着喊。
“没有!”
有人驻足,树被围满了。
欧阳大叫一声:“我喜欢何家艺!为了她我愿意去死!家艺!万一我死了你告诉我爹一声!”说着真要跳树。
“停!”家艺说。
“啊?”
“下来!”家艺说,“我又不想让你死了。”
欧阳连忙抱着树干,慢慢下来。
“敢不敢去上海?”家艺问他。
“什么时候?”
“明天。”
“那有什么不敢的!”欧阳宝说,“为了你我可以随时出发。”
当天欧阳就强行找领导请假,并去车站买了长途汽车票。第二天,他便和家艺一起,登上了开往上海的长途车。欧阳在外贸负责收鸭毛鹅毛,经常在外面跑,算个老江湖。家艺自出生没离开过淮南市区,基本没受过什么罪,也不太懂外出需要注意些什么,只是带了些钱、粮票。凭着一股热情,就一路向东走了。因为是私自外出,两个人都没出公差,欧阳带了户口本。家艺走得急,连户口本都没带,也没法带。她不想让父母过问太多。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连带过夜,终于抵达上海。一路上欧阳虽把家艺照顾得不错,但两个人还是筋疲力尽。
欧阳到底熟悉些,三询五问,便领着家艺一起进了一家国营招待所。
“介绍信?”服务台工作人员问。
欧阳讪笑着:“走得急,忘记带了。来这里是办急事。”
工作人员是个大姐,在上海滩混了这么多年,见多识广,不屑笑笑:“是挺急。”瞬间绷脸,“不行,没有介绍信不能入住。”
家艺实在太累,着急:“这位大姐,我们真是正经人,来上海办事的。”
“同志,照章办事好不啦?正经不正经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介绍信拿来,看清楚了,入住,明明白白的。”
两个人又央求一阵,见实在不能通融,没办法,只好另寻他途。出了门,家艺就对欧阳发脾气:“还说什么都懂!”
“不是,小艺,谁知道这里跟别的地方不一样,这个上海人讨厌的,十里洋场,势利眼……”欧阳追在后头解释。
最后还是家艺在弄堂里发现一间私人小旅社,叫顾伯伯旅社。不用问,是个姓顾的开的了。进去一看,还是那种木质结构的二层房,中间有天井,一圈是房。洗漱都在外头。服务台旁边写着提供热水。服务台后面站着个中老年妇女,应当是顾伯母了。“住店啊?”顾伯母笑着说。服务态度不错。
欧阳宝忙上前,把家艺挡在后头。
“还有空房吗?”他问。
“巧了,将将好还有一个房间。”顾伯母满面春风。
“那就要一个房间。”欧阳忙说。家艺偷偷拧他胳膊一下。欧阳没理解,睁大两眼看她。
“要两个房间,谢谢。”家艺对顾伯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