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找辆车。”欧阳宝努力想办法。
“我不会骑车。”家艺说,“要不就在这儿看吧。”
欧阳小声:“逮住要进局子的。”
家艺心里也有些打鼓。
“除了钟郢子,没有其他地方了?”
“最近的就是钟郢子。”
“书带了吧。”
欧阳拍拍书包:“在里头呢,不知托了多少关系,我爸跟姚登峰是拜把子,我才能拿到这书。”
“姚登峰是谁?”
“书摊摊主,以前田家庵码头旧货市场一霸。”
钟郢子在六里站和田家庵电厂之间,属于长青社,是一块辽阔菜地。钟郢子是古村,在工业建设的包围下,反倒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这时节,油菜花遍地,欧阳和家艺找了一块平坦地,欧阳把草踏平,两个人坐在里头,这才拿出书。家艺一把抓过来,狼吞虎咽地读,欧阳头凑过来跟着看。
家艺一目十行,欧阳有点跟不上。他微微抱怨,“翻慢点儿。”家艺也不理他,自顾自翻,翻到直接性描写的地方,家艺瞄了一眼,迅速翻过去。欧阳嚷嚷:“别啊,慢点,还没看到呢。”家艺批评他:“看什么,少儿不宜。”
“都不是少儿了啊。”
“那也不宜。”
没多会儿工夫,《少女之心》读完了,本来就是个不厚的小册子。家艺问欧阳:“你说,曼娜到底是喜欢林涛还是表哥少华?”
“我还没看明白呢。”
“少来了,你拿到,偷偷没看?谁信。”
“我对天发誓,真没看。”欧阳一副委屈的样子。
“你拿这种东西给我看什么意思?居心不良,我现在就可以报案让警察把你抓起来,判你个流氓罪。”
“冤枉哪,”欧阳叫屈,“有好东西,我第一时间只想跟你分享。”家艺没多说。油菜花田里有条灰影。一闪。
是只野兔。家艺属兔,向来最喜欢兔子。
“兔子!捉住!”家艺下令。欧阳为显示自己“牛逼”,立刻大展身手,孰料那兔子也不是吃素的,三两下跳开,猫在油菜地里。必须抓住。在家艺面前不能出这个丑。欧阳悄悄脱了外套,两手抓着,布成个棚网。光着上身,准备捕灰兔。
“老三!”有个声音劈空而来,跟着一阵风,吹透人肌肤。
家艺吓了一跳。欧阳宝也一哆嗦,腿上力道不够,扑了个空,兔子惊跳,转眼不见。
“老三,你干吗呢?”家丽随蔬菜公司收菜队下长青社做工作。来看油菜花头开得怎么样,不承想遇到了妹妹。
“这是干什么呢?”家丽本能地觉得不妙。
孤男寡女,光天化日……后面的故事,她能想到的无非那些少儿不宜。
“大姐,什么都没干,捕兔子呢。”
欧阳结巴,连忙穿上衣服。家丽指着他,对家艺:“什么都没干来这儿干吗?这还叫什么都没干?”又厉声对欧阳,“你这是流氓罪!”欧阳宝慌忙解释。包上的那本书赫赫然。
家丽迅速捡起来,翻了两页,摔在地上,怒发如雷,对家艺,“这要是爸知道了,活剥了你!”家艺胆子小,已然吓哭了:“姐,你别跟爸说,真的什么都没做,就是看看书,没有其他的……”
家丽对欧阳:“你还不走?留下来过年。”
欧阳慌忙捡起东西,跌跌撞撞走了。
家艺还在解释。家丽教育她:“你多大了?参加工作了!整天还干这些着三不着两的事,你是女孩,要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整天跟这些捂屁拉稀的人混在一起,你自己慢慢也成猪大肠,提不起来。”
家艺呜呜哭。
“你还委屈了?挤什么眼油!”家丽喝道。
家艺忙止住哭,鼻涕不受控,往下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罐子不响,半罐子哐啷!都不知道整天烧包什么!”
家丽忙工作去了。家艺一个人站在油菜地里。小灰兔见没人追它,又返身回来,探头探脑,望着家艺。
“滚!”家艺对兔子喊。灰兔轻松弹跳,逍遥而去。
晚上家丽特地回了趟北头。家艺一进门见大姐在,心一沉。进屋,包放下,洗手吃饭,爸妈和老太太态度平缓。似乎并没有责备之意。家艺的心稍微放了点,白天的事,看来大姐没往外透露。去端饭,家丽在前头,家艺跟在后头,小声:“大姐,以后我肯定听你的话,今天真是冤枉。”
家丽皱眉:“行了,该吃饭吃饭。”
吃完饭,常胜出去抽烟。娘几个围着小桌说话。
小年已经开始上幼儿园。学平还没断奶,家丽跟老太太商量,说打算再大一点,等奶断了,就接老太太到洞山去住,帮带带孩子。老太太笑说:“这得听你妈的,这一大家子。”
美心忙说:“妈,怎么让我当这个坏人,要去就去,家里孩子都大了。”家丽道:“谢谢妈,这个月我多给点,就算借奶奶走的补贴。”美心笑道:“哪用得着这样。”
“是建国的意思。”家丽解释。老太太赞叹:“建国心细。”
几个人又谈起三街四邻,美心说秋芳毕业分配到第一人民医院,家丽说真是不容易。老太太说听说朱燕子也订婚了,就是跟那个武,武家现在穷家破业,也亏得朱德启家的愿意。
美心拦话:“有什么不愿意的,女儿不就那个样子。”
家文一直没言语,她跟燕子关系还不错,所以忍不住辩护一句:“燕子人还不错。”家艺立刻抢白:“哪里不错,表面上云淡风轻,背地里阴谋诡计。”
“不许这么说别人!”家丽对家艺不满,白天那事,她一直没理论,“嘴别长在别人身上,要做好自己,老三老四老五老六,以后女孩要有女孩样,要有女孩的一份尊贵一份矜持,不要整天支棱啪嚓的。”
家欢不解其意,问:“大姐,怎么尊贵,怎么矜持,不会。”
老太太道:“老四,大姐说你就听,不明白的自己想去。”
冷不丁地,小玲道:“三姐的工资还没交给家里呢。”她还为家喜夺了她的五毛钱心疼,怪罪在家艺身上。
没人说话。老太太和美心对看一眼。家艺石化。家文拉了拉她。家丽问:“怎么回事?”家艺连忙掏裤子口袋,笑呵呵地:“我就说交呢,老五提得好,不然我都忘了。”
钱放到桌面上了。众丫头都盯着,老太太不得不执行家法,做个表率,拿了记账本来,当着面,把钱记了,该多少上交,该多少自留,清清楚楚。家艺看上去也毫无怨言,但家文感觉她有点不对劲。晚间休息,家文问家艺:“你刚挣工资,没余下什么,要急用钱,找我拿。”家艺说了句不用,便翻身睡了。
次日,家艺去上班,小玲和家喜去上学,两个小的走在前头。欧阳宝跟上来,跟家艺问了声早,尴尴尬尬地,他还在为油菜地的事愧疚。
“书我烧了,放心,不会有事,我们坚决不能承认。”
“过去的事还老提它干吗?帮个忙。”家艺说,“算你将功赎罪。”
“你说,保证办到!”
家艺指了指前面的小玲和家喜:“看到那两个女孩没有。”
“看到了。”欧阳宝视力很好,“那不是你妹?”
“你现在不要管是我妹不是我妹,你就是去执行任务。”
欧阳敬了个礼:“坚决完成任务!”
“分别拧她们胳膊一下,给一点教训。”家艺下达指令。欧阳一时没理解。那可是她妹妹。家艺又说一遍,见欧阳不动,略微不满:“听不懂,那算了。”
“别别别,我去,我去。”欧阳有些为难,好男不跟女斗,好男更不能欺负女的。说着,欧阳便真跑过去,刚好遇到大老汤家的老三汤振民从岔路口过来。欧阳拦住振民,因为二哥幼民的关系,振民认识欧阳大哥,且对欧阳比较尊敬。
“振民,”欧阳摆出混世大哥的样儿,单手叉腰,“看到前面那俩女的了吧。”振民点头。欧阳说:“哥给你两毛钱,你去分别,记住,是分别啊,分别掐她们一下,让她们受点教训。”
振民不懂。眨巴眼看着他。
“行了,给你五毛!”欧阳以为这小子嫌钱少,果断加价。而且是立刻结算——当即他就掏钱出来。振民是个闷葫芦,也不多说,伸手接了钱,挎着书包就朝小玲和家喜追过去。
到跟前,站住,不声不响。
小玲跟振民还算熟悉,她诧异:“你干吗?”
振民还不出手。
家喜白他一眼:“有病。”
一伸手,汤振民拧了家喜一下。何家喜疼得大叫。
又来一下,这次袭击对象是小玲。
“你疯了!”小玲振臂一呼,家喜立刻和她组成同盟。两个人围攻振民,小手变鸟嘴,在振民身上猛啄,汤振民还算有牙扣(方言:有忍耐力),坚决不叫出声。欧阳在旁边看着,大为后悔,连忙上前营救。小玲、家喜连忙小跑着走开。家艺见情势不妙,也从小路岔下去,丢欧阳和振民在身后。
晚间,大老汤家,秋芳帮振民擦药,一言不发。为民站在院子里抽烟。他的小厂经营还算不错,但“文革”过后,汤家的气势明显不如以前,大老汤下来了,二老汤有经济问题被审查,三老汤因为造反,判了一段时间,后来又放出来。但汤家的气势,终究不如从前。反倒是秋芳家一改前颓。秋芳她爸被平反,恢复名誉,据说马上外贸分房子,根据上级指示,单位会拨一套给刘妈,算照顾受难家属。
幼民在旁边拱火:“人哪,都是势利眼,也是,柿子都是专挑软的捏。”
大老汤老婆嗷一声:“我们家是软柿子吗?”说着,一把拽起振民,又喊幼民,“走!去讲讲理去!”秋芳喊了一声妈,拖着长长的调子,是劝的意思。
“我不去,不找那霉头。”幼民说。
大老汤老婆对为民说:“老大,你跟我一起去。”
秋芳忙劝道:“妈,为民累了一天了,你让他休息休息。”
大老汤躺在里屋床上,他瘦多了,但人也懒了许多。里屋传来他的声音:“有造反精神是好的!”他口号支持。
大老汤老婆见没人响应,只好自己拉着振民,朝何家小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