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聊,他现在在造纸厂工作,卷烟纸车间,重要部门重要职位。两个人大大方方站在路边聊了一会儿。有说有笑。卫国就等着,有点吃醋,但必须忍着。家文用余光看看他,效果达到了,李良来得刚刚好。她就是要制造一种“抢手”的氛围。让他有危机感。谈完了,路程继续,两个人到淮滨大戏院门口,卫国拿着两张票,站在离售票口不远的地方,问问这个,问问那个。没人要买。家文笑笑:“死脑筋。”说着,拿过票,高举,大喊:“八折转让!”立刻,就有人来买了走。
“还是你厉害。”卫国摸摸头,憨憨地笑。
到巷道口。家文摆摆手:“行了,到地方了。”
卫国还想多说点什么,但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原本是个很有自信的人,可面对家文,似乎又有点失去自信。
美心下班回来,远远看到老二跟一个男人立在巷子口说话,只顾看,没注意脚下。硬踩到一块石头,皮鞋跟子一歪,哎哟一声,崴到脚了。家文和卫国的目光被这声喊叫吸引过去。
“妈!”家文惊诧。
美心一边说没事,一边哎哟哟地叫。卫国一听是家文妈妈,二话不说背起她:“去医院吧。”美心连忙说,不用不用。
只好先回家。
就这么着,卫国背着美心,家文帮卫国和美心拿着包,陈卫国第一次上何家的门了。常胜还没到家。小字辈们也不在。家里只有老太太一个人。见此场景,老太太愕然:“怎么了这是,刚从战场回来?怎么还负伤了。”家文忙着去搬大椅子。
摆在堂屋中央,卫国“卸货”。
“扭着脚了。”美心难受,但眼睛还不忘打量着卫国,“幸亏这个小伙子帮我背回来,要不这几步路真不知道怎么走。”
卫国连忙:“阿姨,别气,我是家文的朋友,应该的。”
家文的朋友。老太太也瞅了瞅卫国。一脸笑意,态度诚恳。“红花油,家里的红花油呢?”老太太打发家文去找,又说:“老二,给你这朋友倒点水。”家文笑着抱怨:“阿奶,我只有两只手。”老太太也笑了,亲自去倒。卫国连忙说不用不用。
红花油没有了。现买,来不及。美心还说疼。
卫国问:“家里有酒吗?”
老太太不知他卖的什么药,“酒?好像有点酒底子,老二,去看看。”又对卫国,“你想喝一点?”
卫国连忙说:“不是不是,崴着脚,最好用酒火擦一擦。”
酒火?家文第一次听说。“什么火?别烧着我妈。”
“不会不会,放心吧。”卫国对老太太,“来只小碗。”
家欢到家了。老太太吩咐:“老四,去拿只小碗。”家欢嘀咕:“刚回来就使唤……”堂屋,卫国已经帮美心脱了鞋袜,他自己坐在小板凳上,抱着她的脚。美心觉得不好意思,即便是女同志,那也是脚啊!是脚,多少会有点味道,何况是在酱园厂工作了一天的脚。“不用不用……”美心温柔地拒绝着。
卫国却擦了一根火柴,朝碗里一丢,酒被点燃了,冒着蓝色火焰。卫国迅速把手指伸到蓝火里去,蘸着酒,再快速揉搓美心脚踝扭伤处。如此来回数次。
家艺也回来了,看着酒火表演,忍不住:“嚯,这表演杂技呢。”不经意问老四家欢,“这人谁啊?”
老四说不知道,又说:“十之八九是二姐的拥护者。”
家艺一听,躲进屋里去了。二姐的拥护者总是有模有样,她的拥护者,只有欧阳宝那样的“瘪三”。其实细想想,欧阳宝并不难看,要个子有个子,要鼻子有鼻子,但他那气质,活脱脱一个南菜市三教九流里泡出来的油腻味。还不是土,是油腻,令人见了烦。哪像二姐的拥护者,随便拉出来一个,都那么脱俗。跟艺术沾边的样子。
卫国忙好,美心要留他吃饭。卫国自知第一次上门——还是意外上门就留吃饭不好,婉拒。家文也晓得自己家,如果留吃饭,爸妈肯定一番盘问。卫国的家庭,并不占优。老妈没工作,还有他大姐留下来的两个外甥,一个比他大一岁,一个比他小一岁,家庭负担很重。只能从长计议。
再一个。她也不能让卫国太容易“得手”。必须“长征”。这样才能保证未来的日子过得舒心。
美心目送卫国出院子,嘴里还嘀咕:“不错,这孩子真不错。”又问家文,“他爸妈是干吗的,这哪家的孩子?北头的吗?我怎么没见过。”老太太接话:“北头那么大,你要都见过还得了。”
家文不作声。美心又问一遍。家文轻描淡写:“就粮食局系统一个同事。”美心道:“哪个单位,什么同事?同事还要送到家门口。”家欢帮二姐解围:“妈,二姐说是同事,那就是同事,哪这么多花花绕,你们大人就是这样,恨不得看到水里漂着两只鸭子都想帮人家凑成一对鸳鸯。”
美心来火,啐道:“那不是你二姐嘛,如果是你,我没任何想法。”老太太觉得这话太打击老四的自尊,连忙拦住:“老四,去看看锅屋火上没上来?”老四翻个白眼,去了。
老太太能理解美心的“紧张”。六个丫头里,老二最漂亮,也最聪明,是家里的王牌。女人出嫁,等于第二次投胎。老大家丽的“投胎”,投得还算不错,基本完成她作为大姐的使命。老二呢,老太太能感觉到美心和常胜的期待。要嫁得好,嫁得风光。对自己是个交代,对家庭也是个交代。
家文看透了这一点。所以,过程不能省。省了,对她自己,对父母家庭,对男方及其家庭,都没有好处。这关系到她未来在家庭中的地位。主意打定,家文又暗中断断续续跟卫国来往了一阵。家里人见她工作稳定了,感情一直没着落,都着急。可又不能明说。家丽又怀孕了,预产期要到一九八○年初。大礼拜,家文去看姐姐。家丽按照老太太以及常胜、美心的嘱托,打算委婉地“点一点”家文。
吃午饭,建国也回来了,小年已经三岁多,会叫二姨。
家文笑说:“听人叫我姨,才觉得自己老了。长一辈了。”
家丽抓住机会,带笑不笑地说:“你以为,”摸摸自己肚子,“等二的出来,你更升级呢,老二,你个人问题,该考虑考虑了。”家文顺着她的话说:“我倒想考虑,可现在厂里都是女工,平时朋友也不多,根本没处接触人,都不了解。”
家丽对建国:“听听,老二都说困难了,这全区的姑娘们都该急死了。”建国打趣:“二妹一招手,一个排的人跟着走。”
家丽瞪了建国一眼,油腔滑调。
建国只好立即端正态度:“二妹,你想找什么样的,做什么职业的?是医生、老师、军人、技术员还是干部?”
未等家文回答。家丽立刻说:“医生不好。”秋芳快毕业了,回来探亲过,说毕业之后打算去第一人民医院。家丽本能地不喜欢医生,她蹉跎了几年。唯一的收获是即将到来的孩子。
建国讲理:“医生有什么不好,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都能随时问诊,而且对老人也好,会保健。”
家丽抬杠:“你没听说过?医生自己不能给自己看病。”
为了避免夫妻吵架,家文插话:“反正姐姐,姐夫,我的事,就拜托你们还有爸妈多操操心,我年纪也不小了,在什么年纪做什么事,该考虑个人问题了。”
家丽拍案:“这么想就对了,这是头等大事!”
何家丽明确传达给父母和老太太,四个人凑到一起,决定集中发力,为老二找一门好亲事。四个人的路子各不相同。但在价值观上,他们达成了共识:何家文不能“下嫁”。她必须找一个比她高一点,比何家高一点的家庭。这样她的美貌和聪慧,才算充分体现出价值。只可惜,如今已不像数年前,上层建筑刚刚稳固,而且各家情况都差不多,根本没有像武绍武那种家庭的人来说亲。
消息放出去,来说媒的,多半和何家旗鼓相当。家文的同学、造纸厂的李良,还有纺织厂的赵伟的家里都来人说合了,这算是“明媒”。
除此之外,还有发电厂、橡胶厂、制药厂、化肥厂、塑料厂、电化厂、轴承厂、机床厂、矿车厂、轴瓦厂、小岛上的船舶修造厂、人民路的淮南油厂、食品厂,更有酒厂、肉类加工厂、印染厂、建材加工厂、自来水厂等的男青年托媒人来说媒。何家的门槛快被踏破。可家文看了人家照片,却什么都不说,只是淡淡地放下,飘然回屋。求亲的人太多,拒绝的次数也多,弄到后来,美心和常胜两口子都觉不好意思。主动躲避。只让老太太应对。周围的流言又起来了。
以朱德启老婆为首,她恨。她家燕子始终“滞销”。她老叹:“老屋藏着老燕,怕是飞不出去喽。”一边是门庭若市,一边是门可罗雀,朱德启老婆撇嘴,跟三街四邻掰扯:“真是天上的仙女下凡,这还不行,随便抓一个,都比董永强。可人家正宗七仙女,不还是找了董永?女孩子家,不要那么心高气傲,我看八成是在等市长儿子上门呢。做梦!人哪,别不知足,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以后就怕也有你饿肚子的时候!”
流言散得广了,深了。刘妈也忍不住趁着买鸡蛋的空儿问美心:“就说你们家老二,到底想找什么样的啊?”
美心来火:“随她去!”手一抖,一只鸡蛋落地,碎了。
店员眼尖,嘴快:“碎的按二两算。”
美心火气更盛:“二两?你卖的是鸡蛋还是鸵鸟蛋?还是你下的蛋!”
店员着急:“这位同志怎么骂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