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蔚然的小腹有点疼。
是那种肌肤骤缩的疼,连带身体里的某一处,在颤栗,在恐惧。
刹那间,她的脑海里浮现萧闲的身影。萧闲的坏笑和霸道,跟她吵架时喉结抖动的样子,宠溺她时眼神像醉了的样子。
成蔚然突然有些后悔跑到这里来。
太冒失了,太危险了,不顾自己的性命,也没有顾及孩子的安危。
不过这混乱的思绪只有一瞬间,她很快要面对多吉,面对他的询问。
若回答得不足以让他信服,这个守边将军是不会让她活命的。
“我来同将军辞行。”成蔚然稳稳屈膝施礼,眼中含着怒气。
多吉迈步走过来,身上带着浓烈的酒味儿。
“辞行?”眯眼看着成蔚然,多吉脸上肌肉抖动,警惕又阴冷。
“是!”成蔚然断然道,“将军让我在府内等待,说等上峰批文一到,就采买奴家的粮食。可如今拖了一日又一日,我找不到将军,也得不到消息,近日多雨,眼看我的粮食要烂在库房,一刻也不能等了!”
她的眼中满含焦虑,又带着不甘和委屈,让好色的多吉慢慢放松警惕。
“你来辞行,为何擅闯我的书房?”多吉仍有些疑虑。
“因为府里的人都说,将军回来后会到书房来。我就想来问问你,这粮食买还是不买。如果不买,我今日就走!”
她越着急,多吉反而越放下心。
“这是一笔大买卖,”他盯着成蔚然道,“除了银两以外,小姐就不想再送给我别的?”
成蔚然躲开一步,免得多吉的手碰到自己。
“将军说的什么?奴家不懂。”
她向门口走去,多吉摇晃着,攥住了成蔚然的衣服。
“这就要走了?”他嬉笑道,“你们大周人,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成蔚然脊背僵直,身体像被钉在地上,手下意识触碰小腹,拼尽全身力气,才张开嘴发出声音:“起码要让奴家见到朝廷的批文。”
“这个你放心。”多吉笑了,看起来胜券在握。
成蔚然转过头,把衣服从多吉手中抽出。
“奴家先回去了。”她挤出一点笑,步子不急不缓,神态也尽量正常。
多吉看着她的背影,玩味地握紧椅背,搓揉几下,视线落在那幅唐卡画卷上。他的笑容忽然僵硬,骤然想起什么,酒也醒了大半。
掀开唐卡拿出锦盒,多吉眼睛瞪大,慌不择路向门口走去,呼喊道:“拦住她!来人!把她抓回来!”
成蔚然从来没有跑这么快过。
她的脚步尽量落地轻而快,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打开无数道门。极远的身后忽然有喧嚣刺耳的声音响起,她低声呼唤着:“崔知黍,崔知黍!”
“小姐!”崔知黍从跨院钻出来,腰间系着做饭的围裙。
“走!”成蔚然伸出手,崔知黍下意识扶住她。
主仆二人没有别的话,也不回屋拿任何东西,马车就在跨院旁边,他把成蔚然扶上马车,驾车离开。
门口的护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询问道:“崔管事这会儿出门?”
“买点东西。”崔知黍随便应着,一鞭打在马背上。骏马嘶鸣一声,向前奔去。
追赶她的护卫这会儿才冲出来。
“关城门!”他们喊叫着,“抓住他们!”
大周钦差魏光嗣到达云川县,便听说大梁皇帝萧闲御驾亲征,兵马在国境线扎营,军容肃整、浩浩荡荡,有崩山之势。
云川县的城墙,一面面朝大梁,一面面朝吐蕃。
魏光嗣在城墙上走了一圈,守边大将袁成虎在他身边请战。
“末将不怕打!请钦差允准末将出战!”
“蛮夷偷袭云川,末将要攻入梁国都城,为大周雪耻。”
魏光嗣安抚袁成虎,并让人给萧闲去信。
“就说本钦差来了,请梁帝来云川商谈要事。”
“他怎么敢来?”袁成虎抱臂嗤笑。
但是萧闲来了,他甚至只带了七十亲卫。
萧闲来,是因为他想找到成蔚然。
成蔚然已经离开大梁好几天,会不会在大周?如果她用自己的性命逼迫他退兵,他退不退?
清晨薄雾弥漫,萧闲和魏光嗣在云川县外见面。
临时搭起的大帐中,魏光嗣没有提起两国的战事,反而给萧闲带来沈连翘的消息。
“临走时本使见到和顺郡主,她一如往常般康健爽朗,同陛下您很相像。”
说她康健,意思是身体很好,没受什么罪。
说她爽朗,意思是心情也很好,被大周皇帝宠爱。
萧闲果然放松了些,温声道:“皇后前些日子还挑选了送给她的贺礼。”
魏光嗣闻言笑起来:“华容公主同和顺郡主姐妹情深,想必也不想让两国敌对吧?本官真的不懂,大梁为何要出兵云川,屠尽我守城部将?”
“不是大梁!”萧闲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们大周,尽是不察军情的莽汉吗?”
被人怒斥莽汉,魏光嗣并未生气。
毕竟对方是一国皇帝,屈尊来到大帐,已经是看在两国联姻的份儿上。
“此事尚有不明之处,”魏光嗣喝了一口茶水,起身拱手,“还请陛下暂且退兵,否则——”
萧闲的脸白了。
否则什么?要带走成蔚然吗?
他今日忍到现在,皆因怀疑成蔚然就在云川。此时终于忍不下去,问道:“魏大人也算坦荡磊落之人,要用一个女人要挟孤吗?孤的皇后在哪里?还请带她出来。”
皇后?
魏光嗣感觉自己还没有解决上个麻烦,就又来了个新麻烦。
他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帐外有人回禀。
“钦差大人,有吐蕃人闯进关卡!”
魏光嗣立刻像要摆脱瘟神那样,对萧闲施礼。
“劳烦陛下稍等,本使去去就来。”
他迈步出帐,抹了把脸上的汗水,问道:“怎么了?”
“有辆马车闯入关卡,后面似乎还有吐蕃追兵。”
魏光嗣一个脑袋两个大,一面登上望楼,一面问道:“吐蕃的兵马怎么追到这里来了?眼下不能再同吐蕃生出嫌隙,拦住他们,送——”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硬生生截住。两只眼睛瞪大,看着远处尘土飞扬的官道,唇角哆嗦着张开,右手指向远处,颤声道:“快,快……”
“快什么?”闻讯赶来的袁成虎问。
“快救下那辆马车!别让车上的人落入吐蕃手里!”
错不了!他的眼神不错!刚才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在马车前驾车的不是别人,是同他一起从洛阳送嫁到大梁,经历了五朵山杀敌的厨子。
厨子腰里还绑着围裙呢!
成蔚然的厨子可不能被吐蕃人抓去。
没人做饭,公主会饿瘦的!
萧闲待在营帐里,听到魏光嗣在外面吆喝。
他心中警觉走出来,魏光嗣从望楼爬下来,又急急地指着远处,喘气道:“陛下!公主殿下不在云川,但是殿下的厨子,我给您找到了。”
厨子?
萧闲上前一步拉住魏光嗣。
“可是崔知黍?”
魏光嗣还未点头,萧闲已经翻身上马,向远处奔去。
官道上,一辆破旧的马车正飞速驶来。驾车的人伤势惨重,却不敢停歇。车厢四周插满箭矢,横冲直撞而来,却并未在转弯处翻倒。
“崔知黍!”萧闲深吸一口凉气,举起弓弩,瞄准吐蕃追兵。
箭矢在空中划过,最前面的追兵中箭,滚落马匹,摔进泥土。
袁成虎带着大周兵马,把马车护住,转而拦截吐蕃追兵。
马车的速度终于减慢,看到并骑而来的萧闲和魏光嗣,崔知黍脱力般松开缰绳,一只被箭矢射伤的胳膊抬起来,指向身后。
“救救……”他嗫嚅着,闭上眼睛。
萧闲疯了般从战马上跃下,抢步上前,就要掀开车帘,却见车窗内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藕节般素白,手里握着一封书信。
“奴家不便见人,劳烦将军把这个转交云川守将。这是从吐蕃将军多吉府中搜到的书信,可证明云川屠城,是多吉同大周太后的阴谋。”
成蔚然坐在马车中,声音虽然坚定,却能听到每句话间忍受疼痛的喘息。
萧闲再也无法忍受。
他扑入马车,看到斜靠在车厢里的成蔚然。
她的手捂着肚子,面色惨白,表情痛苦。
“陛下?”
看到萧闲,她眼中先是惊讶激动,接着便涌起愧疚不安。
“我们的孩子……”
泪水从她脸上划过,像断了线的东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