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孔云程第一次进宫。
他不知道皇帝引他们进来的这处正殿是什么用途,只见殿外高悬“泾浊渭清”四字匾额,笔法虽然规矩,却有几分稚嫩。
孔佑抬头看那匾额,对孔云程道:“这个是孤写的。”
原本正想嘲讽几句匾额的孔云程顿时哑然。
孔佑又接了一句:“那时候孤六岁。”
孔云程哈哈大笑:“我说呢!”
孔佑已经步入大殿,内侍忍不住拽着孔云程警告:“宫禁重地,不宜喧哗。”
孔云程连忙点头,听到这些的孔佑转过身,对内侍挥手:“孤与兄弟相聚,不必拘礼。你们下去吧。”
殿内没有燃香。
绣着山野乡趣的屏风竖起四扇,隔开乌木书架和会前室。
孔佑在主位随意坐下,孔云程坐在下首,孔花妩小心翼翼拎裙,坐在孔云程对面。
她只要微微侧过脸,就能看到孔佑的面容。
回宫后孔佑换了一套衣服,没有了冕服的拘束,他的姿态带着几分洒脱。宫婢奉上茶果点心,孔佑低头呷些茶水,问道:“京都附近的名胜,可都去逛过吗?”
“逛了个七七八八。”孔云程笑着答。
“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孔佑道,“幽州节度使上了折子,保举你为幽州卫士令,从五品。孤同丞相商议,还是把你留在京畿重地吧。孤的身边,总要留几个信得过的人。”
孔云程不认得幽州节度使,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他看重。但他明白丞相为何主张自己留在京畿,顿时慌得拿不稳茶盏。
不会吧?还惦记着两家结亲呢?
“这个……陛下您护卫众多,我在这里,反而碍事。”孔云程推辞着。
“护卫众多,也没有几个是同孤一起长大的。”孔佑语气真诚,“幽州苦寒,你若在京为官,不妨把祖父他们接过来,也方便孝养长辈。”
“就是,”孔花妩连忙开口劝哥哥,“就留在京中吧,也好帮佑哥哥做事。”
“这不是帮忙做事,”孔云程反驳妹妹,“为君效劳,本就是我孔家的本分。”他想了想看向孔佑,决断道,“那便请陛下恩准微臣,先送妹妹回去。”
孔花妩不能留在这里了。
原以为孔佑获封太子,先帝也驾鹤西游,京中局势平稳,可以回来祭奠亲族。
看来是他们想得太简单。
“孔小姐要回去吗?”孔佑放下茶盏询问。
他虽然是同孔花妩说话,眼神却半点没有落在她身上。语气里平添许多疏冷,让孔花妩这样粗心的人,也忍不住心虚发凉。
她难堪地用手帕遮掩面容,声音细微。
“奴家有错,请陛下责罚。”
“你错在哪里?”孔佑声音冷漠,像换了一个人。抬眼看向孔花妩,幽深的眼眸中露出质疑。
孔花妩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发紧,心惊肉跳地抬头看一眼孔佑,又垂下头,垂泪道:“奴家受太后所惑,做了错事。奴家有错,求陛下责罚。”
“受太后所惑?”孔佑站起身,在殿内踱了几步,“孤倒是好奇,她是如何迷惑你,能让你一夜之间变出了一个假祥瑞,逼得孤不得不把那东西供到神殿里去!”
孔花妩吓得滑下矮榻,跪地哭泣。
即便她再蠢,也知道孔佑动怒了。
“孤蒙受孔老大人教诲,又同族中兄弟一起长大,原以为你们同我一样,能看得懂殿外牌匾上‘泾浊渭清’四个字,能认得出别人是阎罗夜叉还是九天神祇。哪知道你刚刚进京就落入圈套,万一你在邙山遇险,叫我如何同孔老大人交代?”
这句话里九分愤怒,却夹了一分担忧。
许是这微弱的担忧让孔花妩再燃希望,她不管不顾跪行两步,抽泣道:“佑哥哥,奴家之所以让太后得逞,全是因为奴家想看看陛下的心里有没有奴家。怎么短短两年未见,你便……”
“花妩住口!”
孔云程厉声斥责,打断了孔花妩的话。
“陛下,”他也跟着跪下去,又烦乱又愧疚道,“花妩还没有长大,她胡言乱语,您别生气。”
“你们都起来吧。”
孔佑无奈地摇头。
孔花妩抬起眼帘,眼巴巴地看着孔佑。虽然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孔佑那么聪明的人,一定都懂了。
好郎怕女缠,她都这么不顾廉耻地表明心意了,孔佑一定会动心的。
就算做不成皇后,能入宫为妃,她也心甘情愿。
到时候有孔家助力,她不信自己不能得到盛宠。
“你们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内侍更换匾额?”孔佑问道。
不知道为何会扯到匾额上去,孔云程向外看了一眼道:“似乎换下的是月夕居、语樱堂、飞羽殿这些。”
孔佑点头:“那些都是后宫嫔妃居住处的匾额。孤已决定不二娶,不纳妃,所以索性拆掉匾额,得一个清净。孔小姐稚气未脱,有些心思,孤只当你会错了意。往后不要再提这些,他日你出嫁,孤让皇后亲自给你准备嫁妆,也算全了咱们兄妹一起长大的缘分。”
为了不纳妃,竟然连匾额都拆了。
孔花妩失神地看着孔佑,羞恼得连泪水都渐渐干涸。她突然抬袖掩面,哭道:“我才不要嫁妆!”
说完便向外跑去,跑得太急,肩膀甚至撞到帐幔,险些摔倒。
孔云程要追,却又止步,问孔佑道:“不知道祥瑞的事,会不会影响到朝廷。说实话,臣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太后为何如此。”
“为了让孤上邙山,祭告天地神灵。”孔佑冷笑道,“这是历来的规矩。孤在宫中,他们不好动手。便以为只要孤出了门,跑到机关要道众多的邙山去,他们就有机会得逞了。”
孔云程咬牙顿足,一时气闷。
“都怪花妩她不懂事。”
“也不能全怪她,”孔佑道,“事到如今,也只有兵来将挡。孤这么说,你还回幽州吗?”
“臣留下!”孔云程拍拍胸口,“就算是留下挡刀,臣也不走了!”
孔花妩一直哭着回到孔家,趴在床榻上双肩颤抖,几乎喘不上气。
丫头芙蓉一直劝着她,又是给她擦脸,又是做了她爱吃的东西。
“好啦小姐,”芙蓉道,“您可是幽州城人人求娶的千金小姐,要奴婢说,嫁进宫里才不好呢。跟别的嫔妃争风吃醋的,日子怎么会好过?”
孔花妩抹着泪水起身。
“争什么风?你不知道吗?他不纳妃!不纳妃!大梁的那个小贱人,真是把他的魂都迷走了!历朝君王,谁不是多多纳妃开枝散叶,他可倒好,为了让他的小娘子顺心如意,连嫔妃宫里的牌匾都拆了!”
“那可怎么办?”芙蓉神情复杂地问了一句。
“除非大梁郡主死了。”孔花妩从头上拔出一根发簪,“否则毫无办法。”
芙蓉连忙伸手,去捂孔花妩的嘴。
“小姐慎言,小姐慎言!”一瞬间,她的心跟着乱了。
邙山寂照宫的院落里,太后杨桐陌站在假山前,看向皇宫的方向。
今日是登基大典,宫中送来了庆贺的礼物。
几匹布,一些奇巧果蔬,另有一部传说早已失传的经文。敕封的文书也由内侍带过来,孔佑请封她为仁寿皇太后,追封逝去的先太子妃为母后皇太后。
杨桐陌对这些不感兴趣,她远眺京都,虽看不到登基大典的情形,却知道每一个步骤。
当年先帝登基时,杨桐陌已经是楚王妃。如今新帝登基,她是一个被人随意用一卷经文打发了的皇太后。
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们夫妻二人,堕入如此境地。
杨桐陌想不明白,见到韩凉时,随意问了一句。
“你去看过先帝的陵墓吗?”
“小的每次经过,都要遥遥跪倒叩拜。”韩凉脸上,永远带着几分愤恨。
“换副表情,”杨桐陌道,“佛门清净之地,怎么贫尼每次见你,你都是这种模样呢?”
韩凉低下头,半晌无话。
“别乱了分寸,”杨桐陌叮嘱道,“祥瑞的事你做得不错,辛苦你忙了一个晚上,准备出那片羽毛。真漂亮,连我见了,都觉得是哪头神兽仙禽到了。”
韩凉谦逊道:“是娘娘筹谋得当。邙山祭坛那里,小的已经在安排了。”
“好,”杨桐陌看着慢慢下落的夕阳,叹息道,“让他们以为咱们真的要在那里动手,就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