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郡主可怕,没想到有这么可怕。
让太子殿下吃纸?
殿下刚才在早朝上贬斥两名官员,驳回了丞相的票拟,三言两语间震慑得朝臣们汗流浃背。
虽未继位,已经让人领略到帝王心术。
怎么转头来到使馆,你就敢让太子吃纸?
难不成大周朝的皇帝,在这里坐着呢?
江流小心翼翼退后一步,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孔佑的神情倒是没有半点震惊。
他饶有兴致地细看沈连翘写的字,轻吟出声。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翘翘的字又有精进,已经跟元济一个水平了。”
语气中满含激赏,但拿她跟十岁的元济作比,又像是嘲讽。
沈连翘敏锐地发觉他在转移话题。
“你吃不吃?”
她把桌案上的纸三两下折叠在一起,团得像一个大馒头,转过身塞到孔佑手中。
“吃这个有什么好处吗?”孔佑拿着纸团,面露不解。纸上的墨水还没有干透,在他指尖上留下点点黑渍。
沈连翘把毛笔丢进笔洗,站起身。
“殿下忘了跟对方的约定,食言而肥,害得你那花妩妹妹难过落泪。你如今吃了这张纸,我去帮殿下把她娶过来。”
她说着向前走了几步,眉心的不悦化作戏谑,扬声道:“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本宫一定给殿下配齐全。”
孔佑看着她的模样,越发觉得娇俏可爱。
“什么约定啊?”他走上前揽住沈连翘的腰,“我是教过孔小姐读诗,有没有这首,倒不记得。即便有——”他转身看向江流道,“我好像也教过你,这首诗叫什么名字?”
一面说,一面把纸团抛给江流。
江流原本已经偷溜到门口,此时纵身接过纸团,小心回答道:“回禀殿下,此诗名为《击鼓》。”
孔佑郑重点头:“答得不错,把纸吃了吧。”
江流大惊失色,沈连翘连忙阻止。
“我没说让江流吃啊。”
孔佑坐在榻上,把她拉入怀中:“你听,叫《击鼓》啊,是讲战友要同仇敌忾、生死与共的。我同孔花妩,没什么约定。怪不得你那日难过到醉酒,这算什么?傻里傻气的。”
他同她十指相扣,温声安抚:“孔家对我有大恩,但是这恩情,也不需要以身相报。我喜欢安静,宫中不必添什么嫔妃。翘翘只要不怕受累,给本宫添个孩子,也就好了。”
夏末天气炎热,他的声音却让人觉得周身舒适,凉意绵绵。
江流关上殿门出去了,沈连翘微垂着头,仍然不说话。
“可是……”她嗫嚅道。
可是我不懂诗词歌赋,连这首诗是讲战友情,都不懂啊。
但是她说不出口。
她想起那些在田野中劳作的时光,想起站在夫子学堂外,为了多认识一个字,回去晚了被打的时光。
如果能长在可以读书的家里就好了,那么她便不必因学识短浅而自卑,那么她便可以同孔佑一起谈论经史子集,赋诗作画了。
是不是那样子,才像大周的皇后呢?
“没有可是,”孔佑用双臂环住她的肩膀,柔声道,“你是我挑的皇后,我只要你。再过一日便是登基大典,等再相见时,翘翘该唤我什么?”
沈连翘抬起头看着孔佑的眼睛,星辰般的柔光在眼中闪烁。
“陛下,你会是个好皇帝。”
孔佑轻吻沈连翘的额头,含笑道:“承蒙皇后娘娘不离不弃。”
红日高升,朗照使馆,也照在丞相府的山水庭院内。
成深秀一口气摔了好几个杯盏。
成坚清廉,这些杯盏倒不算名贵,但是听到奶娘禀告,成夫人还是立刻过来,喝止了成深秀的胡闹。
“都是母亲把你惯坏了!”成夫人道,“你怎么愈发跋扈起来?”
“母亲!”成深秀哭着跪下来,抱住成夫人的大腿,“我不要嫁给孔醉的孙子!就算他们孔家有从龙之功又如何,一个幽州府的果毅校尉,我要是嫁给他,会被她们耻笑的!”
“她们”,自然是那些从小熟悉的京中贵女。
成深秀的朋友有很多,虽然那些朋友都是明面上奉承、暗中攀比的浅薄女子,但她成深秀可不怕,丞相府的嫡女,什么时候被人比下去过?
可成蔚然嫁给了大梁皇帝,凭什么她要嫁给小校尉?
成深秀神情激动,抱得成夫人险些站立不稳。跟随成夫人的侍妾言氏连忙挪来太师椅,扶着成夫人坐下。
成夫人轻抚成深秀的头发,温声劝慰道:“女子择婿,并不一定要门当户对的。他能善待你,体贴你,就是好丈夫。孔家那样的名门,还能饿着你吗?至于奴婢多少银钱多少,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
“我偏不!”成深秀仰头道,“父亲若一定逼我嫁,我就死给他看!”
“啪”地一声脆响,成深秀的脸上落下几根指痕。
成夫人觉得手掌酥麻,打过成深秀后起身,脸色由白转红,气道:“成家的儿女,只有刚强正直的,没有寻死觅活的!你不嫁,就到邙山道观去,守贞修道吧!”
成深秀捂着脸怔怔跪在原地,看到一向宽和的母亲转身离去。
她颤悠悠站起身,抹去泪水,自言自语道:“都怪那个姓孔的,信不信我去杀了他!”
失去理智的成深秀来到孔宅时,孔云程正陪着妹妹用午饭。
成深秀手持丞相名帖,孔家的人不敢拦,她直直冲进前厅,举剑便刺。孔花妩吓得躲在桌子底下,孔云程拿着鸡腿起身,绕着柱子跑。
“小姐是谁?”他大惊失色道。
“成深秀!”她刺偏了,更加恼怒。
孔云程这下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在奔跑途中没有忘记啃一口鸡腿,身形灵巧绕过屏风,让成深秀扑了个空。
“成小姐好大的怒气!”孔云程腾空而起,单手抓住廊柱转身,落在远处。
成深秀看得呆住了。
“你怎么会飞?”她握紧剑,瞬间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孔云程再啃一口鸡腿。
他官职的确低微,但是不代表没有真本事。
他的祖父可是做过太傅的,孔家尚武,只不过因为藏着孔佑,这些年一直在韬光养晦,低调行事。
“真是没见识!”桌案下的孔花妩探出头,“这不是会飞,是腿上绑着沙包练过飞檐走壁罢了!亏你是丞相府的小姐。”
成深秀转身瞪向孔花妩,手里的剑也探过去,吓得孔花妩又缩回头。
“你别拿剑吓唬我妹妹,”孔云程终于咽下一口鸡腿,悠然道,“不就是不想订婚吗?也值得大热天扛着剑跑来打架?你不怕中暑吗?”
“我中不中暑,要你管?”成深秀胸口起伏,恨恨道,“我才不要嫁给你!”
“我们还不娶你呢!”孔花妩在桌子底下小声道。
成深秀一剑劈在桌子上,吓得孔云程飞身过去救妹妹。他一把夺过成深秀的剑,看她又要骂人,顺手把鸡腿塞进成深秀口中。
“我去回绝相爷,小姐你别生气了。”孔云程嬉皮笑脸地看着成深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作弄了她,突然心情愉快。
成深秀莫名其妙被人塞了一根鸡腿,还是男人啃过的,是她讨厌的男人啃过的。她又羞又怒,追着孔云程跑出前厅。
外面是一片刺目的白,成深秀忽然觉得天地摇晃,看热闹的仆人面目狰狞。
毒辣的太阳下,成深秀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你看看!”孔云程转身走回来,“真的中暑了。”
“怎么办?”孔花妩跑出来,“赶快送回去吧?”
“就这么送回去,”孔云程抱起成深秀,走回前厅,“她以后还怎么嫁人呢?”
当下吩咐仆从搬来一条贵妃榻,把成深秀放上去,叫婢女给她用凉水擦洗手脚,扇风解暑。
兄妹俩又坐下来用饭。
“可惜了我的大鸡腿。”孔云程道。
“我的给你。”孔花妩给哥哥夹了一个。
“听说你要出门?”孔云程问。
“我要去邙山道观祈福,厨娘说那里有个月老庙,只要求过,一定能得偿所愿。”
孔花妩兴致勃勃。
兄妹俩一面吃饭一面聊天,在他们身后,成深秀直挺挺躺在贵妃榻上,仿佛被人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