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蔚然感觉自己从耳后到脖颈,痉挛一般汗毛倒竖。
她一直放在衣袖中的右手向前顶过去,匕首刺破柔软的绸缎,抵在萧闲小腹上。
“陛下,”成蔚然仰头道,“不如,就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
萧闲的个头很高,成蔚然仰起头,视线也只能同他脖子上的喉结平齐。
那喉结凸出成有些嶙峋的锐角,带着男性才有的刚毅,向她靠近。
成蔚然鼓起勇气,把匕首再次向前顶去。
萧闲身体僵硬地向后退了半寸,低头看见那把匕首。
“大周议亲的诚意,可不太够。”他清声道。
“陛下你行为孟浪,令人不齿。”成蔚然反驳。
春意盎然的营帐中,萧闲情难自禁地笑了。他摇头道:“孟浪?公主殿下来到大梁,难道不是要以身相许,换大梁兵戈不动吗?”
他当然知道大周如今是什么处境。
匈奴向南长驱直入,围堵京城洛阳。如果他的兵马向北进击,则可与匈奴两分天下,把大周蚕食。
说实话,相比那些唾手可得的土地,一个女人,并不是很好的筹码。
“那陛下不动,难道真是在等我这个冒牌公主吗?”成蔚然声音清冷道。
“陛下初登大宝,虽社稷在握,但却根基不稳。陛下怕分出兵力向北突进,则大梁不稳,这才迟迟未动,对吗?不然就凭连翘她中毒失忆这一件事,陛下也早就忍不住千里征讨,奔赴中原了。”
成蔚然镇定如常,精准地判断局势,一句一句,逼得萧闲脸上玩味的神色消失殆尽,不得不对面前的女人多出几分看重。
看重,却也突然觉得生分。
看看,她比自己想象的聪明。
所以她不是被迫来议亲,她不会在乎嫁的人是谁,她是来做生意的。她跟那些趋利避害的皇族女人,没有区别。
或许自己先前觉得她与众不同的感觉,都是误会。
“你说的不错。”萧闲突然觉得有些落寞,他松开成蔚然,点头道,“所以我妹妹,如今怎么样了?”
萧闲并不是怕那柄匕首。
事实上,就算成蔚然手持双刀,他也能迅速把她制服,丢到那张大床上去。
萧闲拉出几案下的椅子,慢条斯理坐下来。他不再自称孤,行为举止,也像当年在洛阳城那般自然。
但成蔚然却敏锐地感觉到,他不久前的炙热突然变成阴冷疏离。
真奇怪,明明刚才被他胁迫的感觉很不自在,自己把他逼退,怎么反倒有些生出歉意呢?
成蔚然收回匕首,叹息道:“我走时,她还记不得事。但她暂时没有性命之危,陛下放心。”
萧闲锁眉道:“最好如此。我派了人去接她,要不了几日,便到洛阳了。”
他的动作正经,声音也正经起来。
“真的?”成蔚然立刻开心起来。她花瓣般的脸颊绽放出笑,是真心实意,为沈连翘高兴。
孔佑已经死了,沈连翘留在洛阳,只能被刘礼困住。成蔚然希望她能来大梁,自己能保护她,让她免遭伤害。
“是使团吗?”
使什么团?萧闲冷笑一声。
使团怎么能正儿八经行刺刘礼,偷袭皇帝呢?
他才不是懂礼数讲规矩的人,说插刘礼两刀,就插他两刀。
“公主不用管了,”萧闲起身道,“我这便去见过大周使团,接下嫁妆。他们送到这里,不必再往都城去。至于公主你,是真心实意,要嫁到我大梁为妃吗?”
为妃,不是说为后。
成蔚然看向萧闲,从他眼中看出戏谑和不屑。他们除了同样心系沈连翘,实在没有半点相同之处。
“本宫来大梁,”成蔚然想了想道,“是为两国睦邻友好,永休兵戈。”
“是吗?”萧闲抖落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抬眼道,“初见公主时,我以为你是一个喜欢自由的人。可大梁宫规森严,公主嫁过去,等于再入牢笼。”
成蔚然猛然抬头,明亮的眼中交织惊讶和慌乱。
他竟然知道自己心中的执念。
一瞬间成蔚然心神大乱,她想起自己从小盼望的自由,想起南下路上见到的山川湖海,想起她感受过的风,晒过的太阳,最后却想起五朵山遇险时,那刺的话。
——“我为匈奴卖命,因为不公!我恨皇族权贵有吃不完的肉,恨普通老百姓,活得不如公侯家里的一条狗!”
那刺的话让她明白,她心中所谓的自由,不过是何不食肉糜般的矫揉造作。
她想为大周,为百姓,做些什么。
想到此处,成蔚然回答道:“除非陛下拒绝联姻,否则本宫,就留在大梁了。”
萧闲看着她,明白她心中果然没有什么情谊。
萧闲转身离去,心中鼓动着不知怎么就聚集起的愤懑。
好想跟谁打一架。
沈连翘冲进太医署时,那里只剩下一个太医。
“其他人呢?”卫尉军副统领蔡无疾问。
“都藏起来了。”留守的太医孙庄道。
沈连翘认得这位太医,也信任他。
“快!有金疮药吗?”
“郡主放心,”孙庄道,“下官略擅医治红伤。”
蔡无疾连忙把刘礼放在太医署宽阔的桌案上,沈连翘解开刘礼的战甲,接过太医递上来的布团,按住刘礼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
孙庄去配药了,刘礼缓缓醒转。
“良辰,”他嘴唇发白,似乎用尽全力睁着眼睛,有些发抖,“你的手!你的手!”
沈连翘的手受伤了,为了护住自己,被刀割破。
那一双手原本就不是养尊处优呵护着的。
她割草织布,手心的茧一直到成为金楼掌柜,才变薄了些。也就是这几个月,她被困在使馆,常常用玫瑰水熏着,皮肤才光滑起来。
“我没事。”沈连翘看着被孔佑缠裹起来的手心,低下头。
那些山海般呼啸的记忆,渐渐在沈连翘脑海中沉淀。
关于孔佑,关于她的身份,关于刘礼,甚至关于那只名叫楚楚的兔子,她都勉强记起来。
这记忆让沈连翘对刘礼感情复杂。
她痛恨刘礼阻止自己殿前行刺、令自己失忆。这恨让她甚至想要一刀刺进刘礼的身体,但是刘礼已经受伤了。
她又急着想回去见孔佑,但却想起自己同刘礼还有婚约。
不知道从北地征战而回的孔佑,看到她见异思迁定下婚礼,会不会怀疑、误会或者生气呢?
“我要死了吗?”刘礼问。
“没有,”沈连翘低声道,“有太医在,你会好的。”
刘礼的唇角散开虚弱的笑,伸出左手,找寻着,扯住了沈连翘的衣袖。
“昨日原该是你我的婚期,”他伤心道,“可惜既未成婚,我也未能守住城池。”
沈连翘想了想,安抚他道:“殿下已经守得够久。”
如果昨日洛阳城便已经被攻破,恐怕城中百姓已无幸存者。即便这城池没有守住,刘礼也有功劳。
可刘礼却并不觉得庆幸。
他摇着头,心中回忆起孔佑刺刀时的冷厉,闭眼道:“父皇肯定要恨死我了。”
他又一次败给孔佑,且赔上了父皇的脸面,说不定,还会赔上皇位。
“你都伤成这样,他有什么好恨?”
沈连翘反驳道,她又气又恼,心中乱作一团。
一滴泪水从刘礼眼角滚落。
他攥着沈连翘衣袖的手,握得更紧。
只有她,肯维护自己,救助自己。这大周的宫廷处处冰冷,只有她,愿意给自己片刻的温暖。
配好药的孙庄挤过来,沈连翘起身,松开了刘礼的手。
她在太医院找到一张纸,提笔蘸墨,看了看孙庄。
沈连翘记得他是良子沐,那位卫尉军副统领蔡无疾是良狄。她还记得征北军里的叶万松是良成林,记得自己给大梁朝廷的良阁畔写过信,别的人……
关于那张纸上其他的姓名,是空白的。
良氏族人,都是由族长单线与他们联系。失去了名册,就等于失去了族人。
沈连翘的笔停在半空,半晌写不下去,只能丢弃。
此时去打听消息的蔡无疾回来,沈连翘示意他靠近,问道:“宫里怎么样?”
蔡无疾一五一十答:“世子爷逼迫皇帝晋封他为太子,陛下大怒之下晕厥过去。世子爷正在同几位将领说话,卑职绕过他们,来给族长报信。”
晋封太子?
沈连翘的心沉下去,又忍不住为孔佑叫好。
她的刺杀失败了,可孔佑回来了。他正面出击逼迫皇帝,势必要夺取皇位,报当年宜阳驿站的血仇。
也是为她的父母报仇。
自己能做点什么呢?
要帮他,要帮他,要为他的抱负,哪怕帮到一点点的忙。
“郡主在吗?”外面传来孔佑的声音,沈连翘抬起头,见他已经推开太医署的屋门,走进来。
孔佑绕过躺在桌案上的刘礼,在太医惊讶的目光中,格开蔡无疾下意识保护沈连翘的胳膊,直直走到沈连翘面前,带着满腔的热忱,带着从北地一往无前赶来的急切,把沈连翘拥入怀中。
“翘翘!”
他不顾众人在场,抱得紧紧实实,似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去。
不管了。
他日夜不停地思念,值得一个刻骨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