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响起兵马拔营的声音,沙漠空荡,那些声音被风吹着,时远时近。
良成林伸出手测试风向,扭头问道:“翘翘是谁?”
“就是缝那些盒子的人,”平时爱笑的江流此时神情惴惴,“我们家小姐,你们良氏的新族长。”
良成林立刻肃然起身,恍然道:“怪不得千里传讯,要末将待世子爷如何。其实我们良家人,对刘氏皇族……”
他欲言又止,苦笑着不再说话。
良家人原本是前朝皇族。
帝国三百年,土地田产逐渐被权贵之人兼并到手,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良氏为稳固朝政,不得不限制权贵利益、打压豪商乡绅、变革税法。
但王朝气数已尽,四处叛乱,刘氏得到权贵支持,趁机网罗英才、训练军队,一举推翻良氏朝廷,坐稳了帝位。
良氏皇族嫡系里,只有一位年纪很小,逃脱过诛杀的皇子流落江州,带领良氏族人经商数载,存活下来。
这之后又是八十年,原本逐渐淡化的仇恨,因为良氏族长和族长夫人死在宜阳驿站,卷土重来。
这件事,让已经习惯经商的良氏族人,决意隐姓埋名在大周朝廷,搅动朝政,伺机反击。
十六年后,当良氏族长遗孤存在的消息传来,他们中的每一个,无不欢欣鼓舞,觉得复仇有望。
良氏祖训,唯族长之命是从。
故而族长让良成林保护刘氏皇族,良成林立刻照办。但他还是希望,这条路的终点,是大周皇帝的死讯。
正在思索,野狼皮又动了动,孔佑抬手掀开狼皮,声音沙哑道:“这是哪里?”
大梁皇子萧闲赶回都城时,太子已经即位为帝了。
先帝驾崩当日,太子便在灵前即位,一刻都没有耽误。
没有守孝,也没有先帝诏书。
听说大梁新帝为了巩固政权,已经派遣使团前往洛阳,要与大周联姻。
萧闲王府中的幕僚跑到城外迎接萧闲,劝说他进城去,按照新帝的旨意,卸去军职,到先帝墓前守灵三年。
“父皇是怎么死的?”萧闲没有接话,只冷冷问道。
幕僚的眼神有些躲闪,垂头道:“属下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死的。不过殿下虽有雄心壮志,奈何运气不好,只能效仿越王,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了。”
萧闲从幕僚手中接过守孝的斩衰,冷笑出声:“忍辱负重?先生真是高看了本王。”
幕僚神情微怔,焦急道:“新帝即位,正是扬名立威之时,臣怕……”
“本王且问你,”萧闲打断他的话,一双眼睛透着杀气,森然道,“本王已经查明,父皇崩逝前,有大周人拜访太子。父皇的死,跟太子有关吗?”
幕僚退后一步,汗水淋漓道:“这,属下不知啊。”
萧闲抬手,轻轻搓揉着下巴上的疤痕。
虽然大梁京都不似洛阳城那般寒冷,但这里也需要穿薄棉夹衣度冬。幕僚出这么多汗,若不是穿得太多,便是心虚了。
他不过才出门几个月,大梁便已翻天覆地。
“若本王不愿意去守灵,又当如何?”
话音未落,便见远处旌旗飘动,有数十人身穿白衣,骑着马匹靠近。他们胯下的马匹褡裢奇怪地耸起,不必细看,萧闲就知道那里藏着兵器。
“奉陛下之命,”那些人高声宣喝道,“送殿下去岚山守灵。”
岚山,是大梁修建皇陵的地方。
说是守灵,恐怕不等他到达岚山,就要身首分离。
萧闲身后的随从立刻抽出大刀,上前一步,护住了主人。
萧闲仿佛没有看到那些人,他微微低头,盯紧幕僚的脸道:“本王回来的时间,只有先生知道,先生你是背叛了本王吗?”
那幕僚不敢回答,他向后退去,转身奔逃。
“救命……”
只说出了这两个字,萧闲已经抽出腰刀,一刀贯穿幕僚的身体。
等逼迫萧闲守灵的军将们靠近,只看到幕僚斜趴在地上,双腿抽筋般颤抖,血流殆尽。
萧闲一手握住雪白的斩衰,一手持刀,对那些军将道:“太子萧势弑父夺位,罔顾人伦天理难容,尔等若有想同流者,尽管下马来战!”
他其实并没有萧势夺位的证据,但先帝死得古怪,正好可以作为不服新帝的借口。
大梁京都外,萧闲站在血泊中,手里握着的斩衰,却始终雪白。
他才不会忍辱负重。他不是越王勾践,他是白起那样的将军,纵横披靡、神挡杀神。
大周洛阳。
孔家的灵棚已经拆了。
宫中差使了许多人来料理丧事,因为灵柩中只有衣冠,故而只停灵三日,便把棺椁葬入邙山,丧事也就结束了。
这个时候,严管家来向沈连翘辞行。
“我想着,还是要去一趟北地。”
他手中握着茶盏,却许久没有抿上一口。嘴唇干裂面容憔悴,只不过几日工夫,竟然老了好几岁。
沈连翘坐在交椅上,荼白色的裙裳点缀着三两朵黄花。她的手下意识触摸脖颈下的玉坠,想了想,点头道:“当然要去北地,不过我想着,管家可以先去一趟陇西。”
“陇西?”严君仆握紧茶壶,指尖发白,唇角微动。
“陇西李氏,”沈连翘道,“我记得,是东家母族。”
陇西李氏,是一个强大的宗族。
先帝时,李氏多有族人在朝为官,最多时达六十人。后来先帝殡天,他们慢慢退出大周朝廷,偏安一隅休养生息。
当初皇族认回孔佑,李氏曾经派人送来信件。
他们愿意支持孔佑,只是还没有行动。
是时候了,若想在以后得到利益,就要先付出些什么。
“如果东家还活着,”沈连翘道,“就需要陇西的力量。往后也该收起慈悲心肠,使出霹雳手段了。”
严君仆一面点头,一面又讥讽道:“他们多是见风使舵的人,我过去,不见得能说服他们。”
“我信管家可以。”沈连翘起身施礼道,“我在这里,等管家的好消息。”
严君仆郑重起身,对沈连翘回礼。
转身离去时,他忽然有些感慨。
当初那个被妓院威逼的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沈连翘成长得那么快,快到当东家不在,她成了孔家的主心骨。
严君仆走后,孔家一时间空了不少。
沈连翘让他带走了多半护卫,家里只留了能看门守户的。
自从那日沈连翘挥刀斩向刘礼,他这些日子倒是消停不少。守灵和葬礼都有参加,却不敢再行滋扰。
沈连翘递上奏请文书,想要进谏皇帝。然而却如石沉大海般,没有回应。
她托朝廷里的良氏族人问了,族人说文书被压在丞相处,没有转呈。至于原因,说或许是因为奏折太多,丞相不堪重负。
孤身行刺的事不太顺利,正焦虑时,忽然有人叩响孔家的门。
“沈掌柜,有贵到!”
门房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自从孔佑传来凶讯,家中一直死气沉沉,时不时哪个角落,便有哭泣声传来。
沈连翘迎出去,见孔家侧门已经打开,数十个男人鱼贯而入,拥挤在大厅外。
他们穿着跟大周官员不同的宽袖大袍,持重的墨色衣袍上,缀着白色的圆形玉玦。头戴高耸的进贤冠,脚蹬羊皮靴,神情庄重。
沈连翘站在大厅前,揣测着他们的身份。
这些人已经跪下去,声音响亮道:“臣等——叩见郡主殿下。”
是大梁的人。
是大梁使团。
沈连翘揪着的心忽然轻盈片刻,接着快速跳动起来。
她可以见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