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走这里?”
山路狭窄陡峭,孔家的人已经弃马步行。在一处分岔口,严君仆展开舆图,询问沈连翘。
沈连翘认真看看,然后摇头。
“看不懂。”
她能分毫不差地记忆誊抄,却不懂识图辨路。
“不过这里,”沈连翘指着一处道,“这个弩弓,是什么意思?”
在一条略宽的道路旁,画着一把弩弓。
“是提前埋藏兵器的位置,”严君仆道,“以备不时之需。”
“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到这里去,”沈连翘道,“东家说不定就在那附近。”
既然埋了兵器,总要用的。
严君仆赞同地点头。
“沈掌柜还要跟吗?”
“跟。”沈连翘一面说,一面从衣袖中取出刀。
那是一把菜刀,是她离开家时,从厨房匆忙拿的。
刀刃锋利,似乎刚刚切完菜,还挂着几点绿色的菜沫。
严君仆的目光在那把菜刀上停留一瞬,心中涌起莫名的情绪。
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只想着银子的掌柜,有一天会拿起菜刀,同他们共进退。
严君仆不由得百感交集。
此时京都洛阳十二座城门同时关闭,掌管城门的校尉和司马等官员如临大敌。
只不过关闭城门前,前往邙山支援的禁军已经出发。
而在禁军之前,一个二十岁的男子也已经骑马赶往邙山。
其实骑马的滋味并不好受。
马匹颠簸,再好的马鞍都有点磨肉。
富贵闲人们更喜欢骑骡子,骡子耐力强且温顺,不会惊逃,好驾驭。
但骡子有个缺点:不如马快。
自从孟闲人知道沈连翘跑去邙山后,他就恨不得往马儿屁股上扎把刀,催着马儿奔跑如飞。
但听说今日孔家的马屁股插刀跑回家,已经惊得京兆府出动查问了。
他再搞那么一出,不免邯郸学步。
孟闲人在马上摇了摇头。
这妹子也太傻了,怎么都不像自己那个智慧无双的姑姑生的。
原本以为宜阳县驿站里,姑姑惨死后未留下骨血。
哪知十多年后,孔佑写来书信,说良氏遗孤尚在,说要合作。
孟闲人千里迢迢到京都来,还没见到妹妹的面,就听说妹妹为别人赴汤蹈火去了。
这怎么行?
要把她拉回来,好好教教她怎么做人。
晋王刘礼已经去截杀反军,孔佑身边,只留了十多名禁军保护。
他静静地坐着,感觉到血液在流失,精力在消逝。
但孔佑还不能睡。
进入邙山后的一幕幕画面,在他心中反复展开。
防卫的疏漏、亲随的调离、禁军的松懈,以及刘礼着急去追击杨啸的行动。
孔佑从衣袖中掏出舆图,仔细看了看。
之前排兵布阵时没有拿出来,是因为私制舆图视为“不臣”,也很容易会被御史弹劾。
但此时他的精力渐渐不济,已经无法在心中回忆出舆图的细节。
孔佑仔细辨认着,看山峦的走势,看杨啸可能逃走的方向,看刘礼追击的道路。
然后他的心忽然缩成一团,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席卷五脏六腑,让他觉得整个人轻飘飘、孤零零,好似被抛到九天之上,再无法阻止地坠落。
该怀疑刘礼吗?
虽然回京后的每一日,都没有完全信任过他。
但提防和怀疑不同,怀疑和对立,又差了许多。
孔佑闭了闭眼。
他似乎看到很久以前,那个身穿锦衣的孩童扒着国子监的窗台,对着他笑。
他长得好看,笑起来时,会露出浅浅的酒窝。
“兄长,咱们出去玩。”
“兄长,看我把夫子吓跑!”
“兄长,父王又骂我了。”
……
他是最经常出入东宫的堂弟,是最好的玩伴,是跟孔佑打过架怄过气却一起长大的血亲。
血亲,同祖同源,血浓于水。
但血亲又如何?
父王和楚王,不也是血亲吗?
“来人。”孔佑收起舆图,唤道。
“世子爷有何吩咐?”禁军上前。
“到兵器陷阱那里去。”孔佑扶着树干起身。
那里是距离这里最近,唯一可以防守的地方。
如果刘礼把杨啸残部驱赶到这边,他可以多守一会儿。
多守一会儿,便多一寸生机。
沈连翘神情紧张握紧菜刀。
还未到兵器陷阱处,便听到了山呼海啸的喊杀声。
再往前,遇到在草丛中勉力前行的江流。
他受了伤,拖着一条腿,只剩下半条命。
看到严君仆他们,江流露出笑容。
他平日便爱笑,此时满脸是血咧开嘴,笑得有些可怖。
“你们可算来了,”江流道,“小的昏过去,刚醒来。这会儿想起咱们埋的兵器,就要去取。”
“你还取什么兵器?”沈连翘越过他,大声道,“你保住小命要紧。”
立刻有孔家的人上前,扶住江流为他治伤。
“沈掌柜怎么来了?”江流问。
沈连翘扬了扬她手里的菜刀:“因为我有这个。”
没见过战场上用菜刀的,江流笑起来。
他笑得有些虚弱,最后一丝力气用尽,滑坐在地。
“不用管禁军的死活,”靠近禁军和反军厮杀的战场,严君仆下令道,“我们的目的是救出东家,我们的人手不够,只能做这一件事。”
贪多嚼不烂,主次分明很重要。
沈连翘站在严君仆身边,感觉自己握刀的手有点抖,腿也有些软。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来干什么?
她记得她是沈家捡来的孩子,是进孔家当掌柜的,是在金楼卖东西的。
怎么她就来到了敌我厮杀的邙山呢?
是为了救东家,对了,得救东家!
眼前身穿黑色劲装的孔家人已经纵身投入战场,那是挥刀见血的近身格杀,很快有人倒下,有人死去。
但那些死去的人,拉近了他们同孔佑的距离。
可沈连翘也突然发现,原来她此时,距离死亡这么近。
不对。
她是怕死的人。
孔佑对她好,救过她,所以她来了吗?
如果是这个理由,似乎还远远不够。
报恩者很少能交付性命,更别提她这种从小贪生怕死的人。
那么,是因为什么呢?
沈连翘握紧菜刀,一步步向前走去。
她看到那些出入孔家的护卫,此时如同身经百战的战士。
她看到快刀从人体中抽出,血液喷溅在白色的树干上。
她看到远处的孔佑背对自己站着,他手中握着一把长剑,正刺向面前的敌人。
四周的一切在这一刻失去了声音。
身影和拼杀都是模糊的,沈连翘眼中只剩下孔佑一人。
他站得不够笔直,墨色的长发在刀光剑影中飞舞,如同御风的神灵;他舞剑的样子不够潇洒,每一次前刺后斩,都拼尽全力只求一线生机。
就在这一刻,沈连翘不再崇拜他、惧怕他、仰慕他。他不再是她的东家,不再是地位跟她有天壤之别的皇族。
他是她的朋友,是能跟她说心里话的人;
他是她的伙伴,是曾经与她同生共死的人;
他是十六年前从驿站逃出后,活得战战兢兢却百折不挠的人;
他是另一个,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他强大到能够以一己之力对抗皇帝报仇雪恨,却又脆弱到随时可能死去。
沈连翘手握刀柄快步向前。
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何在此地出现,为何要救他,要不顾性命与他站在一起。
那是因为——她希望好人有好报,她希望孔佑能成功,她希望他可以幸福平安得偿所愿。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沈连翘心中翻涌而起。
在蓦然惊醒之时,她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正举刀向孔佑砍去。
沈连翘下意识扯住了他的衣服。
那人神情微怔回头,看到沈连翘,有些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但他旋即便调转刀锋,眼中露出杀气。
沈连翘挥起菜刀,胡乱在身前格挡。
那人并不惧怕,他只是向后退了几步,要为自己的长刀留出足够的空间。
可就在这一瞬间,一柄利剑从男人胸口下方破体而出,露出尺余长的剑刃。
鲜血在沈连翘面前喷溅而出,男人带着身上的利刃,倒在沈连翘面前。
她怔怔地站着,看到忽然出现的,孔佑的脸。
震惊和劫后余生的欣慰出现在孔佑脸上,他仍然是那么从容镇定,却责备道:“你怎么来了?快躲到我身后!”
沈连翘向前一步。
她忽然觉得腿脚发软,手中的菜刀丢在地上,一步,两步,终于透支了所有的力气。
在沈连翘软倒前,孔佑倾身上前,抱住了她。
“翘翘……”
他唤道。
这真是个甜腻的称呼。
还说你不爱吃甜的呢。
沈连翘觉得四肢百骸都有些发软,她看着孔佑的脸,勉强伸出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
“你不要死。”沈连翘郑重道,决定脸皮要厚一些。
“不会,”孔佑的耳垂有些红,他抿唇道,“刚刚死的,是反军首领,杨啸。”
傍晚的阳光洒在他脸上,那张脸虽然透着疲惫,却有一种坚韧儒雅的俊美。
沈连翘就这么挂在孔佑脖子上,看到了不远处走来的刘礼。
他似乎也受了重伤,眼中含着想要杀人的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