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连翘跟着孔佑走进驿站。
十六年了,这里已经没有大火焚烧过的痕迹。
梁柱崭新、地面整洁,数十张桌椅井然有序摆在前厅。
前厅后是一排普通房间,从侧面的楼梯往上,便能到达二楼的上房。
沈连翘第一次进驿站,她仔细打量着周围,忍不住想象如果在这里出事,该如何逃生。
那名驿吏二十来岁,看起来精明能干。
他只是象征性瞥一眼孔佑出示的官凭,便转身去柜台边登记,很快送来一把钥匙。
钥匙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乙卯”。
这里的房间按干支为记,“甲寅”为最优,“乙卯”次之。
“上楼时轻些声,”那驿吏道,“人已经睡了。”
孔佑从他手中接过烛台,轻轻点头。
沈连翘注意到驿吏手心朝上,并拢的五指像烟花绽放般展开。
不知道他是在活动手指,还是有什么特殊的意思。
孔佑神情不变,抬步上楼。
楼梯下面窝着几个付不起房费的人,他们轻轻打着呼噜,已经睡熟。
果然是上房。
即便是在宜阳县这种小地方,房间也宽大敞亮。
烛光摇动,照亮线条流畅的桌椅、描画京都风貌的屏风、半开的窗棂,以及屏风后柔软的床榻。
孔佑把烛台放在桌案正中间,走去盆架边洗手洗脸。
沈连翘推开窗棂往外看,只见大路上空无一人,林叶轻动,月色渐渐隐入浓云。
她关好窗户转身,孔佑已经脱下外衣,躺在床榻上。
“东家……”沈连翘试探道,“您要睡了?”
刚刚经历过刺杀,现在就睡,会不会太过大意了。
“你过来。”
床上的人闭着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蛮横。
过去干吗?
沈连翘慢慢挪过去,孔佑抬起一只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躺下。”
躺下吗?
沈连翘红着脸没有动,想了想,苦口婆心劝道:“东家,您也要自重啊。”
刚刚在马背上,她只是转身时不小心贴在他身上,就被斥责不够自重。
而这会儿他倒好,都要让她同榻而眠了。
烛光暗淡,看不清孔佑的表情。只感觉到他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噎住。
缓了缓,孔佑才道:“如果箭矢从外面射进来,床上最安全。”
原来是怕她被扎成刺猬啊。
沈连翘反驳道:“那岂不是床底下更安全?”
“是,”孔佑道,“如果你不介意跟尿壶待在一起,就去床底下睡。”
这忽冷忽热的性情,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沈连翘索性心一横,眼一闭,重重躺在床上。
虽然体重不大,却震得床铺晃动一瞬。
“东家,”她瞪大眼睛看着床帐,问道,“说实话,您是不是让我躺这里给您当肉墙呢?”
他最会算计利用别人了。
“是。”孔佑没有辩驳,“我不像你,喜欢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是个新鲜词,她没有学过。
“什么意思?”沈连翘问。
孔佑紧闭的眼睛睁开,侧过头看向她。
“我问你,”他缓声道,“好不容易攒下的钱,为什么要给沈家阿伯办葬礼?”
那些钱的确攒得不容易。
除了最开始讹妓院的那些,其余都是金楼的分红。
为了能多攒一些,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到夜深才睡去。陪着笑脸待,上门送货时还被狗追过。
一点一滴凑足,三日便花出去了。
“据我所知,”孔佑接着道,“你在沈家顶多算是丫头,没听说过丫头给家主张罗葬礼的。”
烛台里的蜡烛此时燃尽,屋内一瞬间陷入黑暗。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沈连翘轻轻叹了一口气。
“阿爹背过我,”她轻声道,“有一回我在田里割麦,被镰刀伤到腿。伤得太深走不了路,阿爹把我背回来了。”
仅仅是因为这个吗?
孔佑没有说话。
“因为知道不是亲生的,”沈连翘接着道,“我那时很怕被他丢在地里不要了。但他俯下身子,把我背了起来。从田地到家三里路,他走走歇歇,把我背回家。所以他虽然嗜赌,又爱喝酒,不如意时打骂我们,但我永远记得他背我走了那么远。如今他死了,我也送他入土为安。这不是你说的以德报怨,这是人情。”
人情吗?
孔佑默默地转过头,闭了闭眼睛。
从七岁那场大火起,他已经觉得人与人之间,情谊是最淡薄的东西。
毕竟亲生的兄弟都能背叛,前一日与你谈笑的人,第二日就能砍下屠刀。
“沈连翘,”孔佑低声唤着身边人的名字,看着静止不动的床帐,“十六年前的那一夜,我就住在这个屋子里。”
沈连翘猛吸一口气。
“那个……”她问道,“良夫人她……”
“她住隔壁……”孔佑的声音像是紧绷的琵琶被拨动。
“良夫人冲进来救我,半边身子都被烧伤了。良族长为了护着我们逃走,死在围墙边。良夫人在一个破厨房里生下你,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那么艰难把你带到这个世上,绝不是为了让你吃苦,不是为了让你惦记人情,这么辛苦。”
“可是……”
“没有可是!”孔佑的声音有些激动,“他们抚养你,是因为他们收下了银子!一百两银子!他们一辈子也挣不到!可他们责打你,虐待你,也不想想自己何德何能买到京城的房子!”
“你不要这么生气,”沈连翘忍不住起身,“他们有错,但是……”
“但是最大的错误在我。”
孔佑打断她的话道:“是我,把你放在沈家门口。”
他的声音沉下来,像金鼎落入深水。
那个孩子一直在箱子里哭。
而孔佑战战兢兢地往京城方向跑,生怕她的哭声引来刺。
他把自己的手指刺破,放进她的嘴里。
她虽然小,没有牙齿,但是她吮吸的力量那么大。
担心她冷,孔佑把自己的外衣脱下裹着她。
担心她渴,孔佑敲响宜阳县衙的门,报上身份。
县衙的人战战兢兢地接待他,说县令去救火了,很快就能回来。
他给她喂了水,然后看到县令走进院子,身后跟着刺。
那一瞬间,孔佑才明白过来,想杀他的还有朝廷的人,他不能回京都去了。
孔佑抱着箱子从后门溜走,这一回刺紧跟着他,他只能放下箱子,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大雨从天而降,箱子里的婴儿反而不哭了。
他抛下了她,十六年前,为了逃命,抛下了她。
而此时他虽然找到了她,但她吃尽了苦头,一门心思挣钱,活得让人心疼。
她原本该是良家的小姐,是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良家小姐。
屋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
孔佑躺着,沈连翘坐着,他们都没有说话。
一种奇怪的情绪在他们之间蔓延,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线,连接起他们分别后的十六年时光。
良久,沈连翘轻轻躺下去。
“东家,”她压低声音道,“我活下来了,这就很好。”
那么多人死了,她却活了。
“你要是内疚……”她想了想道,“可以多给我送点银子啊。”
孔佑没有应声,情绪却渐渐平复。
他很少失去控制,每次都是在她面前,褪去伪装,变回那个七岁的孩子。
“或者,”沈连翘又道,“等良家的人来了,咱们合起伙来骗他们,讹一笔银子……”
沈连翘还要说下去,然而一直躺着的孔佑忽然起身,用手指盖住了沈连翘的嘴。
“嘘——”他贴着她道,“不要说话。”
晋王刘礼站在树林边缘,看着不远处的驿站。
“他们住在‘乙卯’号房。”
随从夜崖低声禀报道。
刘礼静静地听着,许久没有说话。
虽然是夏天,夜里却有些冷。
如同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冰冷得如同深秋。
他感觉自己还是那个七岁的孩子,陪父王站在树林里,看着驿站。
“阿礼,”父王的声音很清冽,像是碎开的冰,“你看,这是火箭。蘸过火油的布团绑在箭上,射过去,能燃起很漂亮的大火。”
“父王,”那时候他问,“可是兄长,还有太子殿下,还有阿敬,都在驿站里啊。”
父王缓缓摇着头,扶住他的手,举起弓箭,瞄准对面二楼的房间。
“不,”父王的声音热气腾腾喷在他脸上,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在驿站里的,是你的前程。你若是本王的儿子,就不要怂。站直,父王帮你瞄准。”
多年以后,当改名换姓的兄长出现在他眼前,绝对想不到,十六年前的第一支箭,是他射的。
所以他早就没有回头路。
早就是夜色里的一滴墨。
“夜崖,”刘礼道,“进去时,记得高喊诛杀逆贼。刀快一些,别让他们……太疼。”
这是他唯一能为兄长做的了。
“你说得对,”夜崖已经没入暗夜,刘礼看着对面,苦笑道,“她是你的。”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觉得身体被抽空了力气。
刘礼跪在地上,对着驿站的方向,磕了一个头。
“兄长,”他闻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哽咽道,“下一辈子,我来做你的兄长。”
一串泪珠坠入泥土,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驿站那里,响起嘈杂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