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大灯重新被关上,只留了床边的莹莹小灯,照亮一方,为蚊虫营造了良好的进食氛围。
被当成鱼饵的夏听南一动不动地躺在被子上,偏着头死死盯着徐秉然,表情有一些凶狠。
她说:“徐秉然,我如此牺牲,你要是没把那只蚊子打死,那就是我错付了,今后咱们也不必相见了。”
得,又演上了。
夏听南躺了一会儿,没听到蚊子叫,困意倒是像沸腾的水,冒着泡就泛了上来。
她说:“徐秉然,我想睡了。”
徐秉然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才八点。”
夏听南的嗜睡和以前没什么差别,她眼睛一闭一闭的,在某个瞬间又用力睁大让自己清醒,紧接着又无力地耷拉下来,只留着缝隙看人,像是在翻白眼。
“你看到蚊子没有?”
徐秉然盯着房间里的那一点光源看,没回她的话。
夏听南心里不耐烦,睡意混着对蚊虫的恼意,以及徐秉然在朦胧光影中暧昧不清的眼神。
这个房间的任何东西好像都变成让夏听南陌生的物品,只有那一缕光带着熟悉的徐秉然的气息传了过来,难以言喻的强势。
她猛地坐起来,说:“算了,我把……”
她想说把空调温度调低,这样蚊子就不会出来咬人。但她话还没说完,徐秉然的身影盖过了那道唯一的光,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她面前,四面八方的空气都沉了下来。
心无端颤了一下。
她看到徐秉然的双手朝她的脸伸来,似有预感,不敢再动。
眼里是他纤细修长的手指,指甲修得很规整,手背上的筋脉稍稍凸起,显得十分骨感,手指关节有一点伤疤,加上余光中的手臂带着青筋,这些都为徐秉然这个人平添了几分野性。
徐秉然是一个身材高大充满荷尔蒙气息、从小到大都不乏追求者的男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夏听南第一次意识到只要徐秉然想,甚至不用顾忌她的意愿,轻而易举就能让她动弹不得。
“啪——”
短暂,清脆。
很轻柔又很沉重。
轻柔是对夏听南而言,沉重是对徐秉然掌心的蚊子而言。
她看到徐秉然抽了一张湿巾把手擦干净,纸巾上出现一点红色,是蚊子血。
“好了。”徐秉然说。他站直,身边的空气又快速流动起来,时间流速恢复正常。
夏听南缓缓吐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她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很快。
徐秉然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过了两秒,夏听南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
她崩溃道:“为什么它有血?!”
是谁遭到了毒手?
徐秉然微微地摇了摇头。
夏听南头皮一阵发麻,忽然觉得浑身都被咬了,哪里都发痒,而且胸口某一个点尤其痒。她下意识地抓了抓,粉色V领的睡衣露出大片的肌肤。
徐秉然被迫看到胸口的风景,以及雪白胸膛上新生的红色小包。
他别过头,哑着嗓子说:“衣服拉好。”
夏听南内心抓狂:啊……我刚洗完澡,没有穿内衣啊……
她赶紧低头把领口整理好,心里有点绝望,觉得今天真的好背,什么事儿都不顺。
徐秉然看到她的神色,脸上多了丝笑意。他低下头,再抬头时又恢复了淡淡的表情。
“怎么留长头发了?”他碰了碰她的头发,说不出软硬,但摸起来很舒服,能看出主人的细心护理。
夏听南用手指顺了顺头发,发丝在指尖流动,徐秉然目不转睛地盯着。
“就是感觉长头发要好看一点。”夏听南放下手说道。
她脸圆,性格又欢脱,撑不起干脆利落的短发,学生头又看起来有些幼稚,而且还闷痘,于是她干脆把头发留长了,变成最普通的中长发。
她笑嘻嘻地问:“怎么样,我长发是比短发好看吧?”
“都挺好看。”只不过现在的发型更有女人味,不像以前像个长不大的小朋友。
他们又聊了两句,看时间差不多了,徐秉然说:“我先回去了。”
“行。”夏听南突然看见什么,喊住他,“等一下。”
“怎么了?”
夏听南指着他手臂靠近袖口的一处问:“你是不是也被咬了?”
徐秉然扭了扭手,看了一眼,不太在意地说道:“没有,是之前过敏留的疤。”
“过敏会留疤?”
“抓破了。”
“这么痒啊……”夏听南稀奇道,“不过我都不知道你也会过敏。”
徐秉然抚了抚袖子,挡住那块印记,说:“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夏听南奇怪地看他一眼。
明天是徐秉然值班的日子,他告诉夏听南明天不用给他占位置,他要回局里。
她应下。
夏听南知道徐秉然忙,但没想到他这么忙。从这天之后,夏听南就没有在下班的公交车上再遇见徐秉然,甚至一个星期都没有看到徐秉然的人影。隔壁房间都没动静,她敲过两次门,结果徐家根本没人,徐秉然活像是人间蒸发了。
她出于关心和好奇,给徐秉然发了条消息,问他去哪里了。
回复过来的消息是说去外地出差了,如果夏听南想玩SWITCH可以去向夏妈妈要钥匙,徐秉然前几年就把家里的备用钥匙给她了。
夏听南看了看日期,这才发现原来已经七月份了。
太阳越发毒辣,夏听南出门都要涂两层防晒,生怕自己又像高中那会儿一样被晒得皮肤变色,她每晚洗完脸还要擦点美白的精华和A醇,就差把“精致”两个字写在脸上。
一天,同事问她:“听南,我怎么都没看见你那个朋友再来啊?”
“他出差了。”
“啊,他是干什么的?”
“警察。”
同事更激动了:“怪不得这么有气质,看起来就好正啊!”
夏听南笑起来:“我们以前都说他长得像痞子的。”
看来徐秉然现在的气质已经完全能压住他那张脸带来的不正经感,让人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的脸,而是正义凛然的姿态,好像没有什么能将他压倒。
“你上一次说他还没有女朋友?”
“对啊。”
“他长得这么正,人靠谱吗?不乱搞男女关系吧?”
夏听南连忙摆手帮徐秉然解释:“当然靠谱,他很专情的。”
“怎么说?”
怎么说?
她一下子磕巴了,这能怎么说?
专情是一个好的品质,但也是夏听南曾经烦恼的地方。她不能明白徐秉然为什么会那样义无反顾地喜欢她,甚至在她明确表示自己对他根本没有除亲情友情以外的感情之后,依旧执着地追求她。
长痛不如短痛这个道理她是懂的,徐秉然也是懂的。夏听南有时候会想,自己以前是不是应该更加无情一些,不要给徐秉然一丁点的希望,不要有任何一点心软,要是用冷漠和厌恶堆砌成的态度对待徐秉然,这样徐秉然是不是能早点死心,但事实是她对徐秉然又不能完全地狠下心。
人类是复杂的,夏听南也不例外。
“反正……就是他之前追了一个女生很久。”
“多久。”
“快四年。”
“后来呢?”
“没有后来。”
后来就是夏听南那一句“再也不想看见你”,仿佛是丘吉尔的铁幕演说,拉开了冷战的序幕,徐秉然被迫退出了她的生活。
他们两个互相拥有了对方数年的空白期。
“那他还喜欢那个女生吗?”
“当然不喜欢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有快四年没联系了。”
“啊……又是一个四年啊。”
“嗯。”
人生有几个四年?而夏听南细细数来,能记起的几个四年,都是与徐秉然有关,徐秉然陪她玩积木,徐秉然接送她上下学,徐秉然追求她,她和徐秉然冷战。
她和徐秉然好像生下来就连在了一起,时间空间都难以将两人分离。即使这么久没见,再见面却是故人归来,有怀念与感慨,没有陌生。
同事还缠着夏听南问了很多问题,虽然夏听南讲起事情根本止不住嘴,但她还是点到为止,没有泄露徐秉然的隐私。
“那他喜欢哪一款?你看看我有机会吗?”
夏听南忍不住笑起来:“云会姐,你看上他了啊?”
“没看上,我问你这么多做什么?”
两个人都笑起来。
夏听南的同事叫钱云会,比她大了四岁,在这边已经工作了很多年,算是她的前辈,不过很平易近人,两个人很聊得来。
“叫徐秉然是吗?这个名字也很好听啊,只比你大两岁……我的天!那就是比我还小两岁!”钱云会惊叫,然后很快冷静下来,“问题不大,小两岁就小两岁,年纪小没关系。”
下班前,夏听南答应钱云会有机会把她介绍给徐秉然认识,钱云会高兴得要命,说下回请夏听南吃大餐。
夏听南回到家,发现家里又没人,躺在床上刷了刷手机,看到汤诚发了条朋友圈,问有没有人出来吃夜宵。
她在下面回复了一句:夜宵没有,晚饭可以有。
汤诚来私聊她:?
夏听南:哈哈哈,没想到吧,我回来了!
汤诚:什么时候回来的?
夏听南:两个月前,你这一看就不关心我,我朋友圈都发过。
汤诚忙得要死,公司里事情一大堆,游戏都很少打,更何况刷朋友圈,所以他还真不知道夏听南已经回来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图书管理员。
他说那就去吃晚饭吧,他正好也没吃晚饭。
夏听南很庆幸自己懒,回家衣服还没换,可以直接出门。
汤诚如今在一家普通的私企上班,当年在足球队叱咤风云的风姿已经被工作的压力消磨完,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万年不发一条朋友圈,一发就是好几条,平淡的文字里都是对老板无情剥削的指责,偶尔掺杂着一些足球赛的东西。
不过和老板关系再僵硬,也不影响他受老板的喜欢,因为老板是个女老板,而他,依旧是个帅哥。
汤诚听说夏听南考上事业编后很惊讶:“我以为你是不读书的。”
“瞧你这话说的……我怎么也不能说是不读书吧?”
夏听南的成绩也没有很差过啊。
他把菜单递给她,让她来点,然后说:“怪不得前两年找你打游戏,你都不打,每次都说自己有事,我还以为你在忙工作上的事情。”
前两年汤诚还没有升职,所以没这么繁忙,经常来找夏听南打游戏,但夏听南每次都以自己有事拒绝了他。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不是普通的有事,而是在偷偷摸摸准备考试。
夏听南是个很俗的人,她考公考编准备了两年,怕自己考不上显得太丢人,几乎谁都没告诉,连陈茜也没说,就只告诉了父母。所以在大家心目中她一直是一个称职的打工仔,上班打工,下班葛优躺,周末就是出去玩,生活充实得没话说。
直到最后考上到政审通过,万无一失地等待入职,她才激动地发了条朋友圈炫耀,然后收获一大堆惊讶的祝福。
“着实心机。”
夏听南不满道:“这怎么能叫心机呢?你不知道越是放在嘴上说越是难以实现吗?就像减肥,昭告天下说自己要减肥的人一定减不下来,最后瘦下来的都是闷不吭声的那种人!”
汤诚敷衍地点头,夏听南讲起道理来一般人是说不过的,他深有体会,只能认同。
夏听南忽然问:“汤诚,你还记得徐秉然吗?”
汤诚愣了一下,刚想说话,服务员上菜了。
“你找的这个店不错啊。”夏听南惊喜地看着满桌的精致菜品,掏出手机打开美食相机,选好滤镜就开始拍,“你筷子拿开点。”
汤诚无语地放下了筷子。
“你们女人为什么吃东西这么喜欢拍照?”他非常不理解。
“我们女人?还有谁?”
“陈茜。”
夏听南了然地点点头,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就是精致女性,你不懂。”
汤诚无语。
他们边吃边聊,吃了一个小时,桌子上还有零零散散的残羹。两个人都吃得很饱,鼓着肚子坐在位子上。
汤诚问:“过段时间要不要回高中看一看?”
夏听南一想觉得也行:“我先问问陈茜,好久没见她了,不知道她有没有空。”
他们三个的友谊来得莫名其妙,一开始是她和汤诚总是打游戏,后来陈茜分手后也加入了他们的战队,逐渐就成了如此奇异的铁三角组合。尤其是汤诚,他是最奇怪的那个。
“说真的,汤诚,我以前还以为你喜欢我呢。”她毫无负担地随口说。
然后,汤诚默然。
夏听南等了三秒没等到他应声,吓了一大跳:“喂!你干吗不说话?不会吧?”
汤诚清清嗓子,有点尴尬:“啧……曾经是有过这样的想法。”
最开始他只是觉得夏听南很好玩,长得也挺可爱,后来又知道原来她是姐姐同学的妹妹,借着这个由头,他就随手加了她的。
他想着加都加了,那就找话题聊聊吧,于是就翻看夏听南的朋友圈,大多数都是吃的和游戏,所以他就以打游戏为借口找夏听南。然而夏听南对他的态度很敷衍,这反而让他的好胜心更加蓬勃。
刚刚吃饭的时候,夏听南问他还记不记得徐秉然。他当然记得,甚至还记得第一次和徐秉然打游戏的画面。
徐秉然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第一次用夏听南的号和他一起打游戏的时候,两个人进行了一些男人间的沟通,彼时,汤诚还不知道他们并不是亲兄妹。
徐秉然说:“你打赢我,我就让你追她。”
他问:“凭什么?”
“凭我是她哥。”
打蛇打七寸,徐秉然的这个要求实在是为难人。汤诚强烈怀疑徐秉然看过他的战绩和段位才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因为他的游戏水平很菜,菜得有一些损害他足球队前锋的光辉形象,平常的时候几乎都是夏听南在带他。
那天他们先是单挑了两把,结果都是汤诚被打爆。
后来他们又一起打了一局排位赛,汤诚的战绩过于惨淡,徐秉然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举报他,导致他的号被封了三天,汤诚苦不堪言。
他和徐秉然约定好,他会好好练技术,让徐秉然每天上线和他单挑一把。
徐秉然同意了,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每天晚自习之后准时上线。
然而汤诚断断续续地打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打赢过徐秉然。之后的时间汤诚甚至消极到戒了网瘾,直接扑进了知识的海洋。直到后来和夏听南以及陈茜的关系越来越好,三个人聊起来,他才知道徐秉然不是夏听南的哥哥,也意识到徐秉然对夏听南存的到底是什么心思。
就算是他,也忍不住暗骂一句徐秉然心机,后来听说他们俩闹翻,他还觉得徐秉然活该。
夏听南和汤诚大眼瞪小眼:“汤诚,你别骗我啊。”
“我骗你干什么?高中那时候我真的挺喜欢你的。”汤诚笑着说。
“那也没见你来追我啊。”她感觉很莫名。
汤诚也很莫名其妙地解释道:“我那时候不是天天找你打游戏了吗?”
“你是想用你那个不堪入目的技术来引起我的注意力吗?”她不确定道。
汤诚被气得心绞痛。
夏听南哈哈大笑。
汤诚突然问:“所以你和徐秉然现在怎么样了?”
夏听南默了默,然后说:“我和他和好了。”
“和好了?”
“就是字面意思,不冷战了。”夏听南有些疲于解释自己和徐秉然的相处状态,当年也不过是随便提了一嘴,于是她现在依旧很随便地解释。
汤诚点点头,也没多问,只说:“那你让他什么时候上个游戏和我单挑。”
她露出无语的表情:“你们可真能杠,都多久了,还这么执着。”
“这叫男人的尊严。”汤诚嗤笑。
他早就不喜欢夏听南了,当初说不定也没有多喜欢,只不过因为夏听南这个人实在是很好玩,觉得和她做朋友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如今他当然不是想以追求夏听南为目的和徐秉然比一场,而是单纯地想打赢徐秉然,以缓解这么多年来对方无形中带来的羞辱。毕竟现在想一想当年的事情,还是好气又好笑。幸亏夏听南是个铁石心肠,就算徐秉然把她身边的桃花挡走了,徐秉然也照样对夏听南没辙。
就是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徐秉然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夏听南回家的路上接到了徐秉然的电话,问她去哪里了,家里怎么没人。
“你出差回来了?”
“嗯,刚回来。”
“我出去吃饭了,很快就到家。”
“那我在门口等你。”
楼道里的灯不明也不暗,夏听南的影子在长短之间不断循环往复。
她沿着楼梯慢慢走着,修整过的扶手因为经常被人触碰,在少许角落也有些蜕皮,露出里面灰白的芯,摸过去有些粗糙。最近不下雨,地面上很干燥,隐隐有细小的虫子爬动,无伤大雅,没有人会管它。
她脚上穿的是板鞋,踩在台阶上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又或者是她故意压轻了脚步,不想引起某些人的觉察。
夏听南踏上最后一层台阶,走到一半就透过栏杆看到了靠在她家门上的徐秉然。
他闭着眼,双手抱着胸,垂着头,看起来有些困倦的样子。
她又轻轻往上走了两步,视线里的徐秉然逐渐变得完整。
徐秉然的衣柜真的很单调,离不开黑白灰,现在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灰色的无印花短袖,下半身则是一条藏青色的中裤,脚上踩着双黑色的板鞋,看起来不像是二十多岁的社会人,倒像是个清爽的大学生。
还是体育生的那种。
夏听南想吓他,从他身侧走近,粗着嗓“唔”了一声。
徐秉然猛地睁开眼,抬起头,神色犀利,抄起手就是一个锁喉抱摔,动作进行到一半发现是夏听南,他又堪堪止住。
于是,“锁喉抱摔”停在第三个字与第四个字之间。
夏听南的脖子被他的胳膊环绕着,转眼就捂出一些汗,潮湿又黏腻。
她的身子向一边倾倒,双腿软得像两根麻绳,全靠徐秉然撑住。她下意识找支点,揪紧徐秉然腰上的衣服,朝他看去。
徐秉然顿了顿,一边把她往回带,一边偏头朝她看。
“你——”夏听南只发了一个音就停住了。
夏听南瞪大了眼睛,愕然地和徐秉然对视着,她能清楚地看到徐秉然眼睛里自己凝住的样子。
徐秉然好像也被吓到了,立刻松开手让她站直,然后往后退了一步。两个人的脚尖隔着两部手机的距离,好像有点近,又好像并不是很近。
夏听南想抬手擦一擦嘴,又止住了动作,转而摸了摸脖子,摸到一手的汗。她侧过头看门缝,看地毯,就是不看他。
徐秉然注意到了,又往后退了两步,贴着墙说道:“对不起。”
虽然他没说对不起什么,但夏听南显然知道。
她干巴巴地回道:“没关系。”
她用钥匙开门,插了两次都没对准锁眼,只觉得徐秉然一直盯着她,如芒在背,额头上的汗更多了。她深呼吸了一回,最后一次终于把钥匙插进锁眼,将门打开。
夏听南转头朝他笑了一下,先走进家里。
徐秉然盯着夏听南僵硬的动作,然后提起地上的袋子,脱了鞋也走进去。
夏听南先去厨房喝了一杯凉水,在厨房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才又倒了杯水端出来,放在徐秉然面前的桌上。
她把他手里的袋子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然又是给她带的各种各样的地方特产。
“谢了。”夏听南迫不及待打破如今让她略感局促的氛围,“吃饭了吗?”
徐秉然摇头,他刚下飞机就回来了,到现在还没吃饭。
夏听南一惊:“啊,饿到现在吗?”
“没什么胃口。”
“那也不能不吃吧?为了报答你带回来这么多礼物,要不然我给你煮碗面?”她试探地问道。
徐秉然说:“可以。”
夏听南进厨房里煮面,徐秉然就坐在厅的沙发里,喝一口水,抿一抿唇,喝一口水,再抿一抿唇,到后来就一直在抿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多久,夏听南端着一碗朴素的面出来,说:“别嫌弃啊,我的技术就这样了。”
徐秉然放下水杯走过去,坐在餐桌前,吃了一口,说:“挺好的。”
夏听南开心地笑起来。
徐秉然话少,吃面也没有什么动静,只是默默地吃着,没有丝毫食指大动的感觉。
夏听南看着他吃,觉得太安静,有点无聊,又忍不住想谈天谈地。
她神秘兮兮地问:“你猜我刚才和谁出去了?”
徐秉然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问道:“谁?”
“汤诚!”
徐秉然夹面的动作一顿,“哦”了一声,然后又开始缓慢地吃着。
夏听南说:“他还提起你了,说要找你单挑。”
“不去。”
“为什么啊?”
“没意思。”
把碗里的面吃完,又喝了几口汤,徐秉然拿起碗自顾自走到厨房,把碗和筷子都洗干净。
夏听南跟过去,站在他旁边嘀咕:“都吃完了啊?”
她怕他不够吃,所以煮了一大把面,没想到徐秉然居然都吃完了。
徐秉然把手擦干净,说:“有点撑,走吧,陪我去散散步。”
“好啊。”
他们顶着星空一路走,小时候的徐秉然觉得夏听南迟早要踩进粪坑,现在的徐秉然依旧这么觉得,因为夏听南闲不住,看到什么东西就要摸一摸,树也要摸一摸,石头桌子也要摸一摸,看到窨井盖或者台阶就要蹦跶几下,比小孩还好动。到现在夏听南爱蹦跶的习惯还是没改过来。
他一直稳稳地走着,背挺得很直。
夏听南拍了拍他的背,又拍了拍自己的。
“你的背怎么能这么直?我的背有点驼,好难看。”说着,她往后挺了挺。
徐秉然说:“每天拿个铁板贴在身后站军姿。”
“那我还是驼着吧。”
他们走到了平常下车的车站,现在是晚上九点,大部分公交车已经过了末班车的时间,路上空荡荡的,只有几辆轿车在行驶着,都带着比白天更快的车速,显得匆忙。
徐秉然说:“对面建了一座新的公园。”
“真的吗?我不知道,那去看看。”夏听南才回来几个月,没有在附近逛过,还真的不知道对面建了一座公园。
能天天开心得像个傻子,并且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得美好的人,总是那些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就像夏听南。他们往路口的斑马线走,夏听南低着头踩着地上的方块,确保自己每一步都踩在砖块与砖块的连接线上,然后又去踩斑马线,幼稚又童趣,但乐此不疲。
下一秒,一辆飞驰的车拐着弯向她驶来,大灯明晃晃地照过来。
一切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夏听南瞳孔紧缩,一时间难以做出应有的反应。
身前起了一阵风,呼啸的声音在回荡,转眼就只剩灰尘扬起的动静。她被徐秉然用难以形容的力气一把拽了回来,头与后背用力地撞上了他的前胸。
太痛了。
不仅是头痛,手臂也痛,她不禁有些头脑发胀,心惊肉跳。
“夏听南。”
她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循着声抬头看去,看到徐秉然一脸严肃的脸。
他面色冷峻,甚至有些发白,瞳孔像是在震动,双唇是显而易见的紧绷。他掐着她的手越发用力,像是要把她折断。
她忍不住叫痛。
徐秉然立刻松开她,把颤个不停的右手臂背到身后,手紧紧捏成一个拳。
“夏听南,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死于交通事故吗?”徐秉然的语气压抑,又好像每一个字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夏听南不知道是被刚刚那辆车吓到了,还是被徐秉然吓到,脸色也有些发白,她颤抖着声音惶惶道:“我不知道……”
是啊,她怎么会知道,她永远活在自己的温房。
徐秉然告诉自己不要对夏听南发火,这是无意义的,但他做不到。如果刚刚他的动作慢一些,那这个世界都会开始坍塌,变得暗淡而无意义。
“夏听南,你多大了?难道不知道过马路要看车吗?”他觉得太阳穴都在抽痛。
不知压了多久的情绪忽然爆发,怒火席卷而来,恍若一颗火种从天而降,火焰随之燎燃,徐秉然骤然抛去平常温和沉闷的皮囊,拾起炽烈诚挚的心。
“你知道我们局里每天首页上最多的警情是什么吗?是交通事故,每一天都有!
“你以为自己的命很大是吗?出事的人出事之前哪一个不是像你这么想?
“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出事了,阿姨怎么办?叔叔怎么办?我……”
他停住,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盯着夏听南。
夏听南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话!”徐秉然喝道,脸色还是很难看。他盯着夏听南,忽然把右手覆上她的脸,用大拇指搓了搓她的眼尾,像是确认她是不是真的好好地站在他面前。
夏听南感受到些微颤抖,皮肤被搓得生疼,酸楚由心脏往喉咙泛滥。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上前抱住徐秉然,像小时候一样,拍着他的背,“你冷静一下,先冷静一下,我没事,我真的没事,我们都好好的。”
事实上,需要冷静的不止徐秉然一个,即使到了这个年纪,夏听南的泪腺还是发达。她抵着他剧烈地呼吸着,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至于丢脸地哭出来。
徐秉然放下手,下巴抵在她的头顶,风卷起发丝,他的脖子一阵一阵地痒。背后被一下下地轻拍着,他再有满腔怒火也都咽了回去。
他能怎么办?这是夏听南。
徐秉然说:“夏听南,你真是没心没肺。”
夏听南毫不犹豫地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
有路人走过,好奇地看着他们,仿佛在看什么青春疼痛文学的主角,分明不屑却又止不住好奇,走出了很远还在回头看。
徐秉然站直了些,让夏听南松开他。
夜晚的风静静地吹,红绿灯均匀的嘀嘀声在耳边响起,又在进入倒计时时变得急促。
两个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头脑总算都冷静了下来。
夏听南脸上被风吹得发凉,眼里的泪全部蒸发完了,只是鼻子里有点鼻涕。
她摸着鼻子尴尬道:“徐秉然,你居然会发火,把我给吓死了。”
徐秉然闷闷道:“明明是你吓死我了。”
夏听南是真没见过徐秉然发这么大火,十分稀奇,一直朝他看,像是要确定刚刚徐秉然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徐秉然面无表情地任由她看,拉着她的手腕带她过马路,但过完马路,他也没松开。
直到夏听南觉得手臂被蚊子咬了有些痒,挠了一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他才慢慢松开。
夏听南不再看他,把手背到身后,蹭了蹭衣服。
到了公园附近,人逐渐多了起来,老老少少都有,很热闹,门口还有几十个穿着相同的黄色短袖的阿姨们在跳广场舞,音乐声笼罩了整座公园,走到哪里都能听到。
夏听南总算老老实实走路了,问道:“你是在治安队是吗?是负责什么的?”
“扫黄打非。”
“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嗯。”
“那你会出去抓人吗?会不会遇见那种,呃……”她有些八卦,又不好意思说得太直白。
“偶尔。”徐秉然当然知道她在好奇什么,“一般都是派出所的民警去,然后统一汇报给我们。”
“那有什么有意思的案子吗?”
徐秉然想了一下,不确定道:“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找了一个五六十岁的特殊职业妇女算有意思吗?”
小伙子被抓的时候还不承认是嫖,硬说是自由恋爱,差点给那些民警上演一出感天动地的忘年恋。后来民警没被他们的感情感动到,倒是被小伙子手机里查到的金钱交易记录“感动”到了,当即拉着两人上派出所教育去了。
夏听南听完,感觉三观被刷新。
他们逛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回去,在家门口分别的时候,徐秉然喊住了夏听南。
徐秉然看着她说:“夏听南,你要小心一点,知道吗?”
夏听南看着徐秉然那双一如往常,磊落得像是藏了一池静水的眼睛,缓慢地点头。
门缓缓关上,楼道的灯光再也照不进空荡的房子。夏听南靠着门,胸腔内有异常的噪音,目光凝在半空中找不到落点,像一块石头落入深潭,悠悠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