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是方家世交孙殿丞药铺家的孙娘子。孙家历任家主都在四熟药局任职,统管和剂局、惠民局,掌修合良药出卖,和方家虽分属内外司,但医药不分家,历来颇有交情。孙郎君常和方绍朴打交道,对他十分满意。孙小娘子年方二八,生的眉清目秀,体态略有些丰腴,圆润一团,和连氏及方绍朴见了礼,已羞得满脸通红,垂首盯着茶盏里的茶汤,一语不发。
连氏和孙家娘子都是京中医药人家的当家主母,彼此也算熟稔,两人笑着叙旧,看着眼前的郎君和小娘子都红着脸不说话,颇有些着急,又都十分满意。
“算起来也有两三年不曾见过大郎了,想不到大郎已经成了宫中首屈一指的医官,深得官家、圣人的信任,今年才二十三岁吧?真是难得。”
这话孙娘子在家中已跟女儿说过好多遍,但当着连氏的面再说一遍,说得真情实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跃然话中。
连氏笑着点头道:“我家大郎已经二十五了,十五岁入太医署学医,考做翰林学生的上舍生,五年就做了疮肿科的博士,也算是难得,比他爹爹要早了三年。”儿子在医学上青出于蓝胜于蓝,方家在这点上向来底气十足。
孙娘子感慨着,桌下轻轻踢了女儿一脚。
孙小娘子抬起眼皮,扫了方绍朴一眼,见他垂首敛目正襟危坐的模样,轻声问道:“方——方大哥,学、学医可、可是很难?”她是害羞加紧张,一句话在腹中盘桓了好几日,竟问得断断续续。
方绍朴心中一松,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原来这位小娘子和自己一样有着口吃之疾,他吸了口气,温和地道:“难、难是很难。十、十道六通、通方可做医、医官。另有《本草》大、大义三道、道需考。再去、去为太学、律学、武、武学生及诸、诸营将士治、治病,再考、考——”
他心里放松,口吃之疾倒比往常好了些。
孙娘子却被女儿踢了一脚,只当不知道,开口说起医学博士多么金贵来。她刻意隐瞒了方绍朴这不足,就怕女儿知道后不肯来。过日子,说话结巴一些有什么要紧,前途、家世、有无好处的婆婆才是最重要的,方家这一辈只有几个小郎君,连个小姑子都无,方绍朴老实忠厚,嫁过去岂不舒心。
方绍朴有问必答,见对面孙小娘子咬着唇涨红了脸,有些委屈有些郁郁的模样,一紧张,一句倒要停三停。
还未说完,孙小娘子忽地站起身来,低声说了句:“娘,女儿去去就来。”朝着连氏福了一福,含着泪就带着贴身女使侍女往外去了。
湘妃竹门帘哗啦啦响起,重重坠下。
一片尴尬的沉寂后,孙娘子红着脸赔不是:“这孩子自小被她爹爹宠坏了,真是让方大嫂见笑。大郎莫要见怪。”
方绍朴手中攥紧了准备好的金钗,那种得期望后的突然失望,十分不好受,但明显孙小娘子并非他所想的和他同病相怜之人,她失礼离场也只是表明她看不上他而已。
“无妨——”方绍朴站起身来,叉手行礼:“宫——宫中尚、尚要验、验兰、兰汤,请、请恕绍朴无、无礼,先行入、入宫去。”
连氏憋着气,失望之余更是心疼,她也相看了好几家的小娘子,每每坦承儿子的口吃一病,总被婉拒,这次孙家欣然答应,她的确抱着很大的期望,特意打了一根六两的足金石榴金钗,不想儿子当面被人嫌弃,笑容都僵在了脸上,便轻声道:“是娘思虑不周,忘了你还有事,快去吧。孙家妹妹,真是对不住,改日再请你们好好坐下喝茶。”
孙娘子心里已把女儿骂了几百句,已经得罪了方家却是挽不回的了,只赔笑想多留连氏说几句。连氏碍于两家几代相识,便也端坐着听她说话。
方绍朴出了屋子,吸了两口气,整了整头上的乌纱幞头,抬脚往楼下去。还未下楼,转角处就听见一个小娘子低泣的声音怨道:“秦姐姐,你不知道我娘做的糊涂事,竟要将我许配一个连话也不会说的男子。”
“咿,难不成你今日要相看的,是御医院的方医官?”另一个女子讶然的声音虽然不响,却十分清晰。
被人背后说闲话,方绍朴倒不是第一次遇到,他心里没了期待,反坦然起来,便停了脚靠在一旁,以免那些人尴尬羞愧。
“这又有什么?说一句虽要停三停,好歹也是最得官家和圣人喜欢的医官讷。”又有一个女子笑语晏晏道,语气却充满了戏谑:“来,你嫁过去,早早打发他出门,让他晚晚归家,只需收了他的钱财就好,再让他想法子给你请封个诰命——”
“好一个不知羞耻!”
忽地楼下传来一声冷冷的斥责,蹬蹬瞪有人重重踩着楼梯走了上来。方绍朴一怔,悄悄往外张了张。
“圣人都说了,方医官是一位有着大智慧的大赵好儿郎。官家和圣人都信任他赞赏他,这样的男儿却被你们这群没见识的在这里嚼舌头,还要谋算人家的钱财,你们家是多缺钱,连嫁妆都办不起了要这么害人?”
“是阿姗啊,我们只是在说几句顽笑话,你怎么当起真了,说得这么难听。”秦娘子轻描淡写地道:“走吧,这位孟娘子是当今官家的大姨子,可不是我们得罪得起的。”
七娘横眉立眼,脆生生地骂完,听了这话哈哈笑了起来:“秦娘子,听说你夫君要跟着那宰相家的女婿身后倒卖翰林院的旧文稿,怪不得出这种馊主意坑害人家老实人。呸!求你千万别提曾在我家女学附学,好瓜田里出了烂秧子,我孟家丢不起这人!”
秦娘子臊红了脸,去年九娘大婚,她也投过帖子送过礼,想请女学的一班同窗聚聚,好借个势,却被孟家管事直接回绝了,被七娘当着小姐妹们这么一通骂,心中大怒,便冷笑道:“可不是好瓜田里就出了烂秧子。我们这等人家怎敢和你孟家攀什么干系。你家可是出了两个皇后的荣华富贵人家。”
“你说什么?!”七娘大怒。
“对了,还有一个王妃在女真人手里呢,只是,你孟家如此的世家风范,怎地做姐姐的一个一个总惦记着妹夫呢,还不知是谁不知羞耻呢。”秦娘子泄了愤,十分爽快:“我们走。”当年在女学里,她们就听她说过许多燕王多么好和想入宫的事,那点小心思瞒得住谁。
“你!你给我站住——!”七娘怒极,扯住她衣袖,她身后的两个女使赶紧低声劝她不要闹了。
一旁的小娘子们拉拉扯扯起来,有人大声道:“孟七,你才不知羞,还好意思和我家表哥相看。京中谁不知道你这个女爆仗,从小只知道闯祸,欺负圣人这么多年,还觊觎官家,反借着圣人的名头欺负我们。真是不要脸!我家表哥才不会看得上你。”
七娘气红了眼,偏偏被她们戳在心窝子里,竟说不出话来反驳,眼睁睁看着她们一群人扬长而去,绕过一楼的转角,还传来了清脆得意的笑声。
她呆呆站在楼梯上,此时才觉得有一百句精彩的回骂的话语,还有应该扬手就给秦娘子一巴掌啊,侮辱后族,罪不可赦。这种懊恼涌上来,比被人当面戳穿心思的羞辱还要猛烈。
方绍朴三思后轻轻走了出来,就看到七娘涨红了脸,涕泪直流,正拍开身边女使递帕子的手。
“主辱仆死懂吗?”七娘抽噎着瞪她们:“若是玉簪她们,定会抽她们大嘴巴子——”
若是九娘在——屁咧,她们怎么敢在九娘面前吭声!
一抬头看见楼梯口的方绍朴,七娘怔了一瞬,赶紧扭头就往楼下走。
“请——请稍等——”方绍朴尴尬地开了口,事因他起,总要宽慰她几句:“对、对不住了——”
七娘停下脚,背对着方绍朴,瓮声瓮气道:“不关你的事!”
是她多管闲事,是她没用。娘说得对,她就是个窝里横,能活到现在是命好。
方才远远避开的茶坊管事伙计们慢腾腾地出现了,笑容满面。
方绍朴揉了揉鼻子:“孟、孟娘子怎么一个人来、来这里?”
七娘才想起来母亲程氏和大伯娘杜氏还在楼上等她去相看一个郎君,她在宝津楼憋了大半天,没想起来去如厕,因此一来就先去一楼的净房,却听见了那些人编排方绍朴,现在回想,方绍朴原来也是来相看那个貌似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娘子的。
那小娘子,整个像个浮丸子,面目模糊,长什么模样她都想不起来。
“我是来相看的。”七娘回过神往楼上走,也不看方绍朴一眼,自嘲道:“不过那位郎君的表妹,早说了人家看不上我这爆仗。”
方绍朴闻着一股好闻的香气从自己身边飘过去,喃喃地道:“人家也、也看不上我、我结巴——”
七娘扭过头看他,见他一脸真挚,十分歉然,方才那股子郁闷委屈愤怒顿时少了许多,扬起下巴道:“人家还骂我觊觎自己妹夫呢!”
方绍朴看着她俏丽的五官带着股莫名的倔强,心猛然一抽,挠了挠头,瞥了眼离他们俩五六阶楼梯的女使们,低声咳了咳:“我、我曾、曾经偷、偷仰、仰慕过四、四公主——”
知慕少艾,人之常情,也不算什么不知羞耻的事。就算丢脸,他也不想让她觉得只有她丢脸。
七娘一愣,张大了嘴,想起赵浅予,再看看面前红着脸眼睛却亮闪闪的方绍朴,她虽不聪慧,却也知道方绍朴这话是在安慰她,眨了眨眼,却冒出了一句:“阿予,阿予好看得很,你倒很有眼光。”
方绍朴侧过身挡住下面众人的视线,压低了声音诚心诚意地道:“你、你也很有眼光。我若是女子,也会仰慕官家。官家比四公主还好看。”
这两句竟没有口吃。
七娘比方绍朴高了两个台阶,两人视线相平,大眼瞪大眼,忽地两人脸都更红了,心怦怦地跳得极快。
可的确有什么东西,宛如轻风拂过,将一直压在她心上的难受带走了。喜欢一个人变成一种难言的羞耻,仿佛所有的日夜都错付了,变成了一个笑话。可他随意的几句话,那种喜欢一下子遥远了,再也不是羞耻不是笑话,而是逝去的少年时光中最宝贵的情感,原来可以供在神龛上,留下追思和会心一笑。不是像四娘那样入了魔害人害己,也不是像话本子里那样,刻骨铭心郁郁而终。
他和她,同病相怜,医者自医。
“七娘子——”
梅姑的声音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