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过三巡,旌旗招展。金明池碧波荡漾,泛着一池金光。初暑的日头火辣辣地扑将下来,也及不上岸边数万人的热度。
五丈高的临水高台上,皇帝正将今日龙舟赛的彩头系在高杆之上,他将高杆伸出高台,朝着池中心宝津楼方向垂于水面之上,一只长约三尺的金龙舟在日光下闪闪发亮,随着高杆上下游动,宛如金龙遨游。
年年赛龙舟,年年赢龙舟。如往年一般,这三尺金龙舟一亮相,两岸数万人爆发出震天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栩看向宝津楼,目力再好,也看不出阿妧站在哪里。
宝津楼三楼的高台上,忽地一面朱红大旗迎风展开,红云翻滚中,传来急鼓咚咚声,似在为一众好儿郎们鼓劲。
赵栩眼睛一亮,抑不住笑意满面,拔起身边一面龙凤锦旗,脚尖轻点,跃至高台的栏杆之上,面向宝津楼,大力挥舞起来。
台下的乐官一怔,立刻指挥乐师们鼓点跟上。
鼓应鼓,旗迎旗。
你在,我在。我在,你在。
最高处的年轻皇帝一身朱红短打,额上朱红发带随风飞舞,手中锦旗风中猎猎,笑容比烈阳更灿烂。
岸边有人湿了眼眶,低声喃喃道:“今上还是承安郡王时就是这般的……”
也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娘啊——官家笑起来也太好看了!”
不少小娘子的尖叫声淹没在巨浪一般的“吾皇万岁万岁万岁”的欢呼声中。
鼓声越发急促。
宝津楼上的孟妧,挥舞大旗的手臂已经有些酸麻,眼眶却更酸,她快速地眨了眨眼,看着那一点火红的人影,跃下了高台,手中锦旗在半途中点了一点,轻轻落在池中的龙舟上,龙舟摇晃不已,鼓声骤止。
当年在金明池上,为了救坠下龙舟的阿予和她,他也是这般做的。往日种种,历历在目。也许那个站在高杆之上挥舞大旗的少年,早已将他意气风发英姿勃发的模样刻在了那时候在孟妧身子中王玞的心上。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赵栩立于船头,猿臂舒展,两根鼓槌朝着宝津楼挥了挥,又对着岸边百姓们挥动了几下。两岸的呼声几乎掀翻了幕次彩棚。
岸上的鼓手和划手和舵手们向赵栩跪拜下去,起身后朝四周叉手行礼,才依次登舟,各自准备妥当。
张子厚站到临水平台之上,给赵栩行了礼,遥遥向宝津楼也行了一礼,方站直了身子。待司赞唱“吉时到——”,张子厚高高举起右手。
“轰”的一声,一枚烟火平地而起,白日里竟然绚烂之至,在金明池上方炸了开来。一条威武金龙在云中和水中停留一瞬,散成金光,没入碧绿池水中。
不等岸边百姓出声惊叹这传说中的白日飞花,数十条龙舟箭一般地离岸而去。
龙舟上的鼓声震天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赵栩手中鼓槌翻飞,两轻一重的鼓点节奏鲜明,不快不慢。十名禁军手中的桨顺着鼓点同时入水,同时出水,整齐划一。不几下,水珠溅湿了他们的身子,薄薄红衣下隆起的肌肉如小山一样,汗珠顺着脸额留下,和水珠一起,在日光下闪亮亮的。
开封府的龙舟一马当先,其次是枢密院的,赵栩和大内禁军的这条只在第三。慢慢这三条龙舟和其他龙舟拉开了差距。后头有两条龙舟的舵手不留神,擦碰了一下,双双翻了船。引来岸边惊呼和笑声一片。
行程过半,赵栩忽地加重了鼓声,加急了鼓声。十名禁军划手忽地改变了划桨的姿势,人人身体猛然前探,桨划得更满更快,急伏急起,依然一同入水一同出水。不过十息,这条红色龙舟便猛然超过了枢密院的龙舟。
枢密院龙舟上的鼓手一惊,竟乱了几下鼓点,划手们随即也乱了手中桨,竟比先前速度慢了许多。
开封府的鼓手极有经验,立刻加快了鼓点,船尾的舵手更大声随着鼓点唱起了船号。十位划手手中桨翻飞不已,让人眼花缭乱,又将船尾的禁军龙舟甩开了一段距离。
这几下过后,离终点宝津楼已不过百步。
赵栩手中鼓槌更急更重。十位禁军随着鼓点齐齐出声高喝,手中桨又快了不少。
“嗨——哈!嗨——哈!”
龙舟慢慢赶上了开封府龙舟的船尾,又一分分地超赶过去。
两岸爆出震天欢呼。
向太后叹了口气,睨了孟妧一眼:“好你个九娘,六郎这使得什么秘招,藏得紧,见都没见过这样趴着划船的,怪不得你吃准了六郎会赢。”
孟妧挽住向太后的胳膊,侧头笑道:“六郎有无新招,我都信他会赢。待他赢了那金龙回来,还不是要孝敬娘娘,送去慈宁殿。阿妧不过赚些水粉钱罢了,娘娘押的那几个钱,换了金龙还心疼不成?”
穆老太君笑得爽朗之极:“娘娘,官家足智多谋,无论在兵器、装备上,还是办学、科举乃至变法上,从来都是推陈出新无往不利。若连这小小龙舟赛都拿不下来,岂不毁了官家的英名?圣人和官家如此恩爱,又怎会不料事如神?”
众内外命妇眼看着皇帝的红色龙舟领先了半个船身,夺了魁首,不由得也纷纷欢呼起来。
向太后啧啧两声,笑着按住孟妧的手往自己身上拢了拢:“老太君才赢了点果子钱,就这么夸他们两个?可惜九娘家可没个妹妹能配给你家大郎了。杨大郎去哪里了?快召来让老身见见,保不齐抢来给老身做个女婿。”
穆老太君笑道:“大郎在楼下陪着几位老将军说话呢,叫上来也是献丑。”
“上回见那孩子,还是选皇子侍读那年吧?这许多年老太君你拘着不让他出来走动,实在不该。毕竟以后天波府还是要他撑着的。”向太后放低了声音,语带感慨:“六郎上来了,传大郎见驾吧。”
穆老太君谢了恩,陪着向太后走回殿中,众人依次落座。尚仪和尚宫带着众女使内侍将素纱屏风架了,便听见楼下众多勋贵世家子弟的欢呼声。
程氏轻声叮嘱七娘:“坐正了,能跟着官家上来觐见太后的,都是京中一巴掌数的过来的好郎君,你仔细看看,看中了娘去求圣人。”
七娘动了动身子,嘟囔道:“我看得中人家,人家未必看得中我。”
“难得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程氏鼻子里哼了一声。
一旁的杜氏见七娘红了眼眶,便拍了拍她的手,对程氏轻声道:“哪有你这样做娘的呢,这时合该说些好话才是。”这好的时候,自己生的女儿怎么看都好。如今却怎么看怎么不好。
程氏低声道:“大嫂你是不知道她昨夜还说了一堆气死我的话——”
林氏忍不住躬身打断她:“夫人!那个字可说不得。七娘子是个直性子,好歹也愿意听夫人话了。”
程氏讪讪地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又急又燥地叹了口气,嘴里的一个包火燎火烧的,约莫是烂掉了。
“对了,大夫人,夫人,今日还能和娘娘说上几句话么?”林氏小心翼翼地问道。
程氏自己也不知道,一路虽有礼遇,尚仪却未曾交待一字半句,也没看见坤宁殿的女使们,想起皇帝上次所言,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皇帝皇后究竟会不会把七娘的亲事放在心上。
杜氏摇头道:“按礼法,今日是不能单独觐见圣人的。”
看着林氏一脸失望,慈姑低声道:“看圣人的气色,比浴佛那日好了许多。太后也和圣人极亲近,阿林你安心就是。”
林氏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奴也这般想,能这么远远地见上一面就心满意足了。原先还以为一年也见不上一回呢。”
话音未落,慈宁殿的司仪女使带着几个宫女过来了。
“还请杜夫人、程夫人、两位郡夫人和七娘子一同随奴去。”司仪女使笑道:“官家口谕,请几位上前陪娘娘和圣人说说话。”
程氏几个赶紧谢了恩,跟着女使绕过素屏,往上首那花团锦簇之处走去。
七娘垂眸敛目,心中又酸又甜又苦又涩。那人自然是因为九娘,才会留意自己的亲事,孟家上上下下,合族几千人,谁不更加小心谨慎,生怕给皇后脸上抹黑?可即便如此,至少他口中提到过她了。她也就心满意足了。这辈子,她离他已不似以往那么遥远,遥不可及,至少还算是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