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一片春色荡漾,殿外一片月色如水。
成墨轻手轻脚带着众人退出廊下,看着三十步外紧闭的寝殿大门才松了一口气,再想了想官家的口谕,离寝殿越远越好。索性躬身行了一礼,带着众人一直退到了前殿的后阁廊下。
几位带御器械官面无表情地看向空中一轮明月。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汴京城自三月初一金明池开池,便又开始入了夜夜笙歌的日子。适逢帝后大婚定为天宁节,各处瓦舍勾栏更是生意兴隆,夜市茶坊人山人海。汴河上画舫小舟络绎不绝,歌舞升平。
翌日,皇后孟氏以朝礼觐见皇太后,参各位皇太妃。择日至景灵宫行庙见礼。帝后起居一处,坤宁殿只作为皇后处理后宫事务之地。前朝后廷眼见帝后恩爱异常,再无人提及选秀纳妃一事。
春来春又去,转眼京城迎来盛夏,大赵中兴之势已定,各路变法按部就班推行中,第一所官办女学,也已在成都选址动工。
自今上即位以来,一年里各处战事大捷,边境歇了干戈。年后西北和北疆均重设榷场、马市。又在四川与吐蕃、大理交界处增设两处榷场,繁荣市贸。
契丹长公主耶律奥野在帝后大婚后与大赵签订了新的和约。天下格局,再起风云。契丹撤五京为三京。云州大同府、南京析津府作为入侵之赔偿,于五月初五归还给大赵。两国仍以兄弟之国邦交。
至此,燕云十六州中的燕京和云州时隔百余年,终于回归大赵版图。朝廷上下一片欢呼,跪地大哭者无数。不费一兵一卒,谁能想到契丹竟愿意放弃最繁华的陪都南京?
张子厚率领近百文武众臣,在章叔夜的护卫下,于四月初抵达燕京。契丹左院大王举办了极为隆重的欢迎仪式,开始各项交接工作。
四月初八佛诞日,皇帝敕书,诏告天下:燕京、云州两地回归华夏。云州归于河东路,设云州府。改燕京为北京,代替大名府成为陪都,设北京国子监、北京女学。燕、云两州田地重新丈量,入鱼鳞册。按大赵律法重新登记户籍,两州百姓可免除一年赋税。志愿从军者家中免除三年赋税。更从大名府、真定府、济南府征求家有百万贯以上的富商往燕京定居。大名府卢大官人头一个响应,举家迁往燕京,至端午,已有五十余户富商上表朝廷,愿北迁燕京落户。
敕书一出,燕云两州因恐惧两国之间变故意欲离去的百姓,十有八九都放下了心。更有不少有识之士指出燕云十六州中燕云既归,大赵应仍有后招蓄力未发。元煦帝雄才伟略,朝中猛将如云,变法半年颇有成效,如今改燕京为陪都北京,难说其他十四州日后是姓赵还是姓耶律。
五月初五,燕京万人空巷,士庶百姓均聚集在宫城外的广场四周,观看章叔夜旗下燕京守军“飞龙军”演武及百戏。是夜,处处张灯结彩,榷场、关扑、茶坊皆通宵达旦开着。
五月初六,契丹、大赵两国皇帝同降敕书,斥金国擅自撕毁守去岁的四国盟约背信偷袭,宣布结成赵契北伐联军,各自发兵二十万,北上征讨金国。至此天下人才明白何以契丹会让出燕云。
五月中旬,陈太初突然出现在秦州,和陈元初率领秦凤军铁骑,佯装配合李穆桃前后夹攻梁氏,却在烧毁梁氏和回鹘粮草后,大军一夜疾驰三百里,夺下兰州。
六月初六,北伐元帅章叔夜于燕京祭旗,任秦幼安为先锋,率领河北路、河东两路、京东京西路五路十军选拔出的二十万大军,往东京道出征。
六月底,回鹘撤军,陈元初陈太初仍无归还兰州给西夏之意,对此西夏朝廷也罕见地表示了沉默,反将原属于西寿保泰军司的柔狼山一带划给了卫慕家的卓啰和南军司,似乎默认了兰州一带日后归属大赵,专注于围歼梁氏和回鹘的联军,将之逼退回宣化府一带。
七月中元节前,大赵宣告天下,成立兰州府,属秦凤路管辖,原秦州权知府事调任兰州权知府事。西夏长公主李穆桃亲派使者自兴庆府前往道贺。
八月,大赵秦凤路大军沿兰州西下,于宣化府外按兵不动,替李穆桃西征军压阵,并借军粮十万石给李穆桃西征军。
九月,宣化府破,梁氏西逃瓜州。李穆桃亲率大军追击。秦凤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占宣化府,陈元初率领五万铁骑暴起,突进回鹘的草头达鞑部,二十天内如狂风暴雨般横扫沙漠,直达草头达鞑王庭。黄头回纥三次欲横切救援,连败于神出鬼没的陈太初手下。九月底,酒泉地区除李氏梁氏战事频繁的瓜州沙洲外,皆落于大赵囊中。期间李穆桃多次遣使前往陈元初军中求见,皆未果。
李穆桃大军粮草随时可能被赵军切断,和梁氏之间的战事也由于秦凤军在卧榻之侧更需小心翼翼。在得知永兴军路陈兵六万于安边城、青岗峡一带后,李穆桃立刻放弃攻占瓜州,退兵于肃州,重整甘肃军司。她方退回肃州,永兴军路便开始在安边城一带屯田准备过冬。
待西夏梁氏、李氏、回鹘回过神后,大赵只靠拿捏各方微妙平衡的局势,凭着秦凤军的两次出征,便轻松拿下了兰州、宣化府和酒泉一带。测绘斥候已经将新的舆图送往京城。
元煦元年十月,大赵、契丹三十万大军,与女真决战于黄龙府。女真大败,死伤无数,于大雪中一部分败退往五国城,一部分败往长白山脉。金帝上书契丹和大赵求和。契丹收复原东京道,更拿下了长春州。
黄龙府决战后,章叔夜并未乘胜追击,当机立断挥师南归,大军却驻扎在了太行山北支的东南处,燕云十六州中的蓟州、莫州、檀州、瀛洲、涿州的契丹守军顿时惶惶然起来,生怕自己也变成西夏宣化府那般。
此时十月里北国已万里冰原,契丹大军衡量再三,于东京道休养生息。女真人方能在五国城苟延残喘,期待逃往长白山脉的人马早日北归。
至此,西夏陷于梁李内乱,契丹仍被女真牵制。大赵霸主之相初现。
有朝臣趁机上书,请皇帝往泰山封禅,被御史弹劾为劳民伤财阿谀奉上的奸佞,流放儋州。
元煦二年早春,眼见燕京富饶更胜以往,云州百姓安居乐业,蓟州莫州等五州百姓民变,要求跟随燕京回归大赵。偏巧此时蛰伏于长白山脉的女真军北上五国城,纠结了约十万人马,再次蠢蠢欲动,欲进攻长春州。上京和中京更两度遭遇女真奴隶和俘虏哗变,暗中还有室韦的掺和。
三月底,皇帝赵栩携皇后孟氏、宰执张子厚、枢密副使孟在等重臣,北巡燕京。各国使臣蜂拥而至,燕京城人满为患。不几日,各处皇榜贴出告示,燕京将举办端阳龙舟赛,以万贯银钱为彩头,促各国邦交,并邀请契丹左院大王、长公主耶律奥野等前来燕京观赏龙舟赛。
五月初一,皇后于燕京宫城设宫宴,各国使臣的女眷、燕京的内外命妇悉数受邀入宫。更有常驻于燕京的各国大商人的女眷们亦有幸入宫觐见皇后。宴会设在宫城后苑水榭,瓜果吃食点心酒水样样精致,色香俱全。宫人们礼仪周到,并不因座席中有官家夫人和商人妇而区别对待。众人遥遥得见皇后风采,无不拜服。
宴后,燕京女学、真定女学的学子们和随皇后来燕京的孟氏女学的学生们,落落大方地演示了煮茶、斗茶、抹茶之艺,并以茶为题,作诗填词绘画,尽显才华。
皇后点燕京女学的何小娘子的画为魁首,赏银百两,绢两百匹。
何小娘子却行跪拜大礼谢恩,恳请圣人允许自己将赏银全部赠给去岁开设的燕京慈幼局,更期望慈幼局里的女童有机会像她一般进入燕京女学。得知女学的学子们每月都会去福田院、慈幼局、医馆帮忙后,皇后柔声嘉许女学子们的品行,允了何小娘子所请,并另拨银百两给慈幼局和福田院,更下令将今日较好的诗词作品一并集结成册,由燕京进奏院印制。
席间众女眷们纷起效仿,女学子们的诗画之作竟被一抢而空。燕京慈幼局、福田院更得银近三千两。
为感谢她们的善心,皇后口谕:将席间展示出的福建、四川、江浙各地的逾三百种茶,一一赠送给与宴贵宾。
五月初三,皇后再设宫宴,赴宴贴已有人出高价相求。众命妇和各家女眷兴致勃勃地赏完各地名绣技法和名品后,得的赏赐都是帕子,偏偏帕子上寥寥几朵兰花,却分别出自蜀绣、苏绣、湘绣、广绣的技艺,所用绣线材料也各不相同,看似却又浑然一体说不出的好看。有那妇人贪小利,一出宫门便将绣帕卖出了五贯,得意洋洋回家后,被丈夫怒斥得涕泪交加。再听说那帕子上的花样子乃官家亲自所绘,一方帕子在燕京有人出价十金相求,哀嚎一声竟晕了过去。
全燕京的人都抻长脖子等皇后再办宫宴时,五月初五龙舟赛,卢大官人家的龙舟一举夺魁。皇帝十分高兴,下令前十条龙舟上的桨手们俱有赏,其中一条龙舟上有两个昆仑奴,得了赏钱太过高兴,连人带龙舟都翻在了水里。
五月初八,宫中不设宴,却举办了捶丸赛。皇后亲自率领孟氏女学的学生迎战契丹长公主耶律奥野的契丹贵女们。各国使臣、燕京城中四品以上官员及家眷、女学学生们俱受邀观战。
赛后,燕京的小娘子们又开始热衷于捶丸赛,各种结社也风靡燕京。提起连续三次一棒进洞的孟皇后,人人都眼睛发亮。唯一遗憾的是三次宫宴,谁也没能见到皇帝一眼,皇帝究竟有多好看,燕京的妇人和小娘子们依然不知道,不过很多人言之凿凿,那个替孟皇后捡瓷丸、背捶棒的贴身内侍才是美绝人寰,好几个契丹贵女只盯着他人不盯着瓷丸,不然不会输得那么惨。
历经整整一个多月的和谈,契丹大赵约定:大赵于未来十年里,每年给契丹十万贯银,绢帛二十万匹,作为赎回其他十四州之价。是为“燕京之盟”。
八月,燕云十六州悉数回归大赵。是年中秋,大赵举国欢庆,宫中赏出皇后所酿新酒,于宣德楼前供市人争饮。汴京一夜无眠,丝篁鼎沸。
这时大赵茶市在燕京一地的税金竟已一举超过了四川两大榷场里的茶税。就连皇后当日赏下茶叶时用的哥窑八方茶盒,也仿者如云,一盒难求。
过完中秋是重阳,跟着立冬、冬至、腊八。还未从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欣喜中平静下来,大赵百姓迎来了元煦三年的除夕。翻过年去,正旦大朝会万邦来贺,元宵节皇帝皇后现身宣德楼,观赏百戏和灯山,与民同乐。
转眼汴京春又深。
三月初的隋堤烟柳已从嫩绿变成了翠绿。金乌西坠后,白日里船舶如织往来如梭的运河变得宁静起来。汴河两岸泊着的画舫上一盏盏灯笼逐次亮起。三月三,正是汴京儿女踏春相会互诉衷肠的好日子。
一艘官船缓缓破浪而来,船头上的青衣郎君遥望虹桥,微微出神。当年自己游历后返京也是坐着船,阿昕也还在。几年前的风云变幻惊心动魄,现在念起,已恍如隔世。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穿了一件杏色直裰的赵浅予从舱中跑了出来,兴致勃勃地道:“阿昉哥哥,成都女学今年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女榜眼呢,琼林宴上我可一定要去瞧一瞧。我们一道去可好?你在看什么?那是虹桥么这么快就要下船了——”
她语气里略带怅然,说完自觉难为情,不由得偷偷瞥了苏昉一眼。
苏昉笑容温和:“你娘亲,还有六郎九娘要是看到你已经长这么高了,一定会吓一跳。”
这两年里猛然窜高的赵浅予,像足了陈家人,修长高挑,只比他矮了一个头。
赵浅予却皱起了眉头,苦着脸道:“我可不要再长高了,丑死了!”长手长脚,还那么瘦,一点也不美。想起九娘,赵浅予不禁眼皮下垂,偷偷溜过自己胸口的“鹿家包子”,想哭。她穿男儿郎的直裰,根本不需要束什么胸……,这位胸兄,敢问你在何方?
苏昉失笑道:“你不是志气满满地要抢回大赵第一美人称号的么?”
赵浅予昂首挺胸道:“不错,让十五郎看一看,到底是六哥美还是我美,哼!”
苏昉转过头,语气淡然:“你美。”
赵浅予眼睛眨了眨,竟不敢转过头看他一眼。
两人静静站在船头,虹桥越来越近。
“宽之——!”
苏昉携了赵浅予,被一众随行之人簇拥着下了船,就听见有人高喊起来。却是孟彦弼。
“走走走——我可是奉旨拦人。”孟彦弼笑得眉眼弯弯:“快,炭张家的羊羔肯定已经好了,为了这一顿,我可是连午饭都没有用。”
苏昉和赵浅予被他半拖半拽地推上了马车,只扔下两百来号随从侍卫在码头上,被孟彦弼的副将指挥着收拾行李。
下了马车,一股肉香味扑面而来,赵浅予两眼放光,跟着孟彦弼蹬蹬瞪上了楼。
孟彦弼推开房门,朝两人眨了眨眼。
屏风内一张大圆桌上,已坐了好些人。
赵浅予目光扫过去,蓦然尖叫起来:“阿妧——你有身子了?”
赵栩的手掌早一步就捂住了九娘的双耳,瞟了苏昉一眼:“这咋咋呼呼的性子,你也没好好治治?”赶紧又轻轻拍了拍九娘隆起的小腹,柔声道:“乖女儿,别害怕,那是你最不懂事的姑母,等你长大了好好教她。”
九娘笑着拧了他一把:“不许说阿予坏话。”
赵浅予却笑着扯住苏昉:“阿昉哥哥,我要做姑母了!”
赵梣也将双手从身边玉雪可爱的小娘子耳朵上放了下来,低声道:“小五,你看,我早就说过这个阿姊是最讨嫌的——”
“十五郎!”赵浅予的尖叫声再次响了起来。
已经是长安郡主的陈小五圆溜溜的大眼看着赵浅予,忽地溜下圈椅,小短腿跑得飞快,冲上去一把抱住赵浅予的腿,抬起头就喊:“表哥,抱抱——”
赵梣黑着脸瞪着赵浅予。
赵浅予黑着脸低头瞪着陈小五。你眼睛真大,我明明是女儿身——!
陈小五咽了一口口水,更大声地讨好她:“哥哥——”
屋内响起了哄堂大笑。九娘笑倒在赵栩怀中,赵栩急得皱眉道:“不可大喜大悲,不可大喜大悲!方绍朴——方绍朴快来——”
天才知道他有多卖力,才种出了这个宝贝。
元煦三年的深秋,汴京又有三大喜事。
先是皇太后下旨,将皇后的姐姐大孟氏,赐婚忠勇侯章叔夜,敕封为周国夫人。婚期定于元煦三年的年底。跟着小苏郎苏宽之尚主,即将成为今上的妹夫。楚国长公主下降日定在元煦四年的九月。
两件婚事落定,十月初十,皇后孟氏于宫中顺利生下皇长子,皇帝大赦天下。
十月十一,一份贺礼自秦州而来,送达宫里赵栩手中。
一枚凤鸟玉璜,蒲纹器表地纹,凹弦纹边阑。
《秦州志》后来有记,玉泉观中,目睹陈太初白日飞升者,不下百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