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然倒塌在阳光中的半扇殿门前,匆匆赶到的张子厚等重臣都汗湿重背。张子厚见一众忠心于太皇太后的官员们面露不可置信的狂喜神色,心里一沉,大步跨入殿内,立时已明白了情势。
他虽没听到阮玉郎提出的具体要求,却明白绝无好事,而赵栩对陈素极为孝顺,哪怕要他拿性命去换,他也一定是肯的。张子厚眼中锋芒闪了闪,高声道:“陛下万万不可!”
阮玉郎后背一箭穿胸,无法靠实在身后圆柱上,听到张子厚的话,那只掐着赵梣咽喉的手指刚刚略微松开便又收紧。赵梣本能地吸了一口气发出的嘶嘶声立刻也被掐断。
陈素无力地拍打着那只恶魔之手,拼命摇着头。
高似肩头肌肉紧张起来,双膝略弯,便要不顾一切地出手。阮玉郎将陈素又拉近了一些:“高似,你再动上一动,她就是个死人。”
“阮玉郎——,十五郎尊我为先生,是为了我才被你所擒,用我的双目换他。六哥用双腿换清悟法师。”九娘轻轻在赵栩的手心划着,沉声道:“你要的无非是六哥身残,再不能为帝。这般你也一样如愿。”
赵栩眼中一涩,牵着九娘的手笑道:“也好,以后我是阿妧的眼,你是我的腿。”
阮玉郎深深吸了口气,胸口的一股泻火蹭地冒了上来。
“阮玉郎,只要你肯放过我娘和十五弟,我赵栩便依从你做回瘸子。其实要我拿命去换他们两个,我也心甘情愿。但你还要留着我牵制赵棣好扶持赵元永即位。”赵栩一语道破他的谋算:“兆王已死,就凭你在洛阳的人手,何以能让赵元永取而代之?你命不久矣,若没有我活着,赵棣必然一举扫除你的余党,赵元永又能活几天?”
张子厚一把拦住身后急欲开口的赵昪郑雍等人,九娘以她自己为饵,只要能拖延片刻,引得阮玉郎开口,便有一线生机。
他眼中露出冷酷之色,扫过面前这一群人,心念急转。如何救人,先救谁,谁动手,救不到再如何,立刻已有了好几种方案。高似和孟在明显都已关心则乱,绝不可能不顾陈素的性命而出手。只要阮玉郎没有拿住九娘,在他眼中,任何人的性命,哪怕是向太后,也不值赵栩拿帝位去换。何况陈素和赵梣的性命,于朝政并无大碍,绝不可能因他们而令赵栩的宏图伟业受阻。至于陈素,万一救不到便追封为太后,赵梣必然会追封为皇帝,都已足够。所有的悲伤,时间会抚平一切,他们的死,只会让赵栩铁了心地斩根除草,扫除一切障碍。
张子厚目光落在身侧的现任大理寺少卿林鸿之身上。原先是他得力干将的林鸿之瞳孔收缩,目光落在张子厚移至背后的右手上。张子厚右手拇指微翘,点了两点。林鸿之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随即目不斜视地退开来几步。
阮玉郎却只垂眸看着手中的赵梣,他口鼻溢出的鲜血滴落在宽袖上,和别人的血混在了一起。
“你们两个太过狡诈,我信不过。”阮玉郎斜睨着九娘:“阿妧你没了双眼,就留在我身边罢,有你教导大郎,倒是好事。”要挟赵栩一时容易,他却要赵栩投鼠忌器一辈子,让他和赵棣斗得死去活来。赵栩说他命不久矣?最多他散尽功力做一个废人。自他出生以来,多少人要取他的性命,又有谁能杀得了他?气数?还是命运?他为何要就此屈服?他若是屈服,就不会入宫来。他不想死,谁也杀不死他。
九娘手指在赵栩手心中轻轻划了划,又上前一步:“好,我这就跟你走,永为质子,你可放心了?只是我最怕疼,你剜我眼睛时快一些,仔细一些,万一我死在当场——”她转过头看着赵栩:“六哥,你便替我们报仇吧。”
张子厚颈后汗毛倒竖,可看到赵栩深渊般的眸子中光彩迭起,他犹豫了一刹。
赵栩深深看着九娘,终于点了点头,伸臂将她搂入怀中,埋首在她肩窝处,众人留意到赵栩的后背轻微地颤抖着,心酸不已,均转头不忍再看。
阮玉郎寒声道:“你缚了双手再过来。”这小狐狸诡计多端,那簪子还在头上插着呢。
九娘走了几步,任由一个侏儒上前将她双手紧紧反绑了,才走到赵梣面前,凝视着阮玉郎:“放了他。”
阮玉郎视线却扫过高似、孟在,落在赵栩面上,片刻后才缓缓放开赵梣,一道虚影闪过,那只手已移到了九娘的咽喉上,先松后紧,跟着又缓缓松了一些。
赵梣跌落地面,无声无息。陈素绝望地看着九娘,泪如雨下,又垂眸去看地上的赵梣。傻孩子,两个傻孩子!
“让我看看他。”九娘直视着阮玉郎。
赵元永蹲下去,用尽力气抱起赵梣,摸了摸,尚有气息,抬起头含泪道:“他还活着!”
九娘呛咳了两声,阮玉郎的手指又松了松。她柔声道:“多谢元永。你和婆婆一样好。等我瞎了,便和婆婆一样了,还请你多多照顾我。”
赵元永想起婆婆一直以来对九娘的牵挂,说过的那些往事,问过他无数遍九娘长的什么模样,赶紧一把放下赵梣,站起来扯住阮玉郎的衣袖哭道:“爹爹,不要!婆婆会伤心的。婆婆——”
阮眉娘抓住他往后拖:“大郎莫要胡言乱语。”
赵元永哪里肯放,使出了全身力气去拉扯阮玉郎的手:“求求你爹爹,不要让她变成瞎子——”
赵栩此时忽地舌绽春雷:“动——!”
九娘左肩全力前冲,撞入阮玉郎怀中,一击得手,再全力往右拧腰侧身,撞在陈素身上。
极轻的一声碰撞,电光火石之间却似雷霆一击,阮玉郎胸口那露出来的精铁箭簇被九娘撞回了阮玉郎的身体之中。他后背的羽箭随即撞在身后圆柱上,噗嗤一声,精铁箭头再次戳出他胸口。
一股血泉喷出,溅在赵元永脸上,他眼前一片血红。
九娘一动,几条人影跟着如轻烟一般闪过。剑光如瀑,刀光如山。
陈素只觉得肩头一轻,身子已落入一个宽厚的胸膛。低沉嘶哑的声音很轻:“没事了,没事了。”
赵栩揽住九娘的纤腰,剑光已将他二人和脚下的赵梣悉数护住。
孟在和孟彦弼截住了阮玉郎手下,林鸿之的人赶紧抢上前去将地上的赵梣抱了回来。
张子厚松开紧握的双拳,停下冲上去的步子,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阮玉郎背靠朱漆承天柱,缓缓滑落在地上,垂目看着胸口的箭簇又出了三分。原先拿住陈素的那只手,五指已被高似一刀削去其三。被赵元永拉住的手,反倒是保住了。
可惜日后再也不能吹奏了。他闭了闭眼。死在她手上,不知道算不算因果报应,若他也能重生一次,总要再讨回来的。他救了她一命,也害了她一命,可惜这债似乎清不了。
赵栩皱起眉头:“让开。”
赵元永满脸血污,全身发抖,却死死挡在阮玉郎身前,仰头看着九娘:“求你——别杀我爹爹——!”
他抹了把脸,不知道是血还是泪:“婆婆会伤心的。不要——”是他害了爹爹。
“让开。”却是阮玉郎的声音。
赵元永一颤,依然一动不动。
阮玉郎箕坐于地,看着赵栩和九娘,点了点头:“输得不冤。不过,我不是输给你赵六的。”
“我的确是六哥的弱点。”九娘从怀中取出先前赵栩借着抱住自己放进去的急脚递金牌,淡然道:“却也是你的弱点。又或者,你只是输给了你自己的执念。”邪不胜正,她素来坚信。
阮玉郎看着赵元永依然挡在自己面前的背影,这个孩子也曾骑坐在他肩颈之上,笑闹着要吃冰引子。他也曾经以为还是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的,元禧太子的血脉,无论如何都是能传下去的。
一切皆空。
“斩草需除根。”阮玉郎笑了起来:“赵六,切记要杀了大郎,把我们父子葬在一起。”
赵元永的小小身躯猛地震了一下,慢慢转了过来,看着阮玉郎,双眸中有震惊有不信有绝望和无边的痛楚。那声“爹爹”却喊不出口。
“无需激将。”赵栩冷冷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赵元永并无恶行,罪不至死,他是兆王的唯一子嗣,宗正寺自会审理。”
赵元永茫然看着阮玉郎:“爹爹?”
阮玉郎抬起仅剩两指的那只手:“大郎来爹爹这里。”
赵元永仓皇倒退了两步,再想上前,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阮玉郎唇角露出一丝微笑,缓缓闭上了眼。
曾经,那个女人也这样抬起手让他喊她一声娘。她不配。
这世间,谁也不要念着他,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