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蕊珠抱着苏瞻的膝盖不放,放声大哭道:“舅舅——先舅母若是还活着,定然万万不忍心蕊珠腹中孩儿就这么没了爹爹!若不是先舅母,我养父也不会救了我,也不会养育我长大。舅舅,求你想一想舅母吧,可怜可怜蕊珠,求舅舅让五郎回京来,他还能有一线生机。”
她见苏瞻双目赤红浑身颤抖,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哭道:“墙倒众人推,如今谁都知道五郎不容于燕王,他远在巩义,谁会对他上心——”
良久,苏瞻长叹一声:“你先起来吧,既有了身孕,怎不和你外婆说?这前三个月最是要紧。你真是——”
张蕊珠含泪问道:“是我不好,只怕自己保不住孩子徒令外婆伤心,想再晚一些才说——那五郎?”
苏瞻点了点头:“他若要回京,定要让燕王和太后放心才行。你可明白?”
“舅舅的意思是?”张蕊珠又喜又忧地慢慢站了起来。
“若能救转回来,养好身子,就去开宝寺修行。你可愿意?”苏瞻的手指抚过膝盖处被张蕊珠泪水打湿的地方。
“啊——”张蕊珠掩了嘴:“是要剃度么?”
苏瞻眉头微皱,摇了摇头:“未必一定要剃度出家,毕竟你有孕在身,是先帝的皇长孙或皇长孙女。”
张蕊珠忙不迭地点头:“只要五郎能活着,能看到我和孩子。就算一辈子软禁在开宝寺也成,和软禁在巩义也无不同——”意识到自己失言,张蕊珠赶紧福了一福:“舅舅再造之恩,蕊珠感激不尽,做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苏瞻摆了摆手:“娘娘和岐王肯不肯另当别论。回头等燕王回来,若有他议,舅舅也不便置喙。”
“蕊珠省得,舅舅请放心,五郎他不聪明,被奸人利用,如今只求平安度日。”张蕊珠羞惭地垂下了头。
苏瞻轻叹道:“你们能这样想才好。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契丹中京大定府大同驿的后院中,夜色正幽悄,一阵风拂过,各个院子里的大水缸都种着睡莲,近缸沿的水面略起了些涟漪。
紧闭了许久的房门开了,成墨躬身送陈元初和陈太初出来。
两人慢慢踱回自己的院子,莲香正浓。
“汴河隋堤那边的荷田该都开花了。”陈太初止步在水缸旁,忽然说了一句。
悠悠节物改,冉冉心事非。他还是未能心止如水。
陈元初看了看,伸手将一片莲叶按入水面半指,轻轻一放,那绿叶又跳着浮了起来,手指上有点腻腻的挥之不去的感觉。
“还有三个月,娘就要生产了,你这次回京,正好看看家中可修缮好了,若修好了,可要接娘回家?”
陈太初想了想:“娘还是先借住在苏家好。我要是入了阁门,成日都在宫里,家中无人照料。”
“我也是这么想的。”陈元初点点头,忽地问道:“既然已经说开了,你明日为何还要去看穆辛夷?”
陈太初注视着那被莲叶间隔开的水中倒映出的点点星光,笑道:“大哥放心,于情于理,我既然知道了,就该去探望她。正好也和李穆桃说一说凤州一诺之事。”
陈元初将手指在粉嘟嘟的莲瓣上蹭了蹭:“我与你同去。你护送阿妧回京,还是带上章叔夜好。六郎说得对,我和高似都在,加上这许多亲卫,完颜亮又只是个幌子来拖延时间的,中京反而更为安全一些。”
他犹豫了一下,叮嘱道:“阮玉郎几次三番对阿妧下手,恐怕对她有了执念。你们一路小心。”
陈太初点了点头:“好,我带叔夜同行。”
屋子内,九娘正在看苏昉给苏瞻写信,洋洋洒洒也写了三页纸。
苏昉搁了笔,抬头对九娘道:“我同张蕊珠接触甚少,她被接回百家巷后,在婆婆身边伺候,算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很得婆婆的喜爱。你若要同我爹爹说,只从大局利害关系说就好。”
九娘笑道:“好。论亲缘,她是嫡亲的外甥女,我不过是表外甥女。我不提她就是。”若张蕊珠和赵棣还不死心,还那般蠢笨无知,必然对阮玉郎依旧言听计从,恐怕她少不了要提到前世的自己,好说服苏瞻帮赵棣回京。
苏昉看看单手撑腮的赵栩,起身道:“我两日一夜未休息过,累得很。阿妧你收好信,我先回去歇息了。”
九娘关心了苏昉几句,将他送出院门,两人又多说了几句,才回房中收拾信笺等物。
赵栩已移到了罗汉榻上,斜斜歪着看着她收拾,也不说话。他听着她的脚步声就觉得心里很安定,那些纸张窸窣的声音,也变得那么动听。九娘偶尔转头一看,见赵栩已双目轻闭,呼吸均匀,竟睡着了。
屋子内暑气早消了,冰盆放得足,清凉得很。九娘不忍心唤醒他,索性去里间找了一床薄丝被,轻轻搭在赵栩身上。
她将赵栩手中的纨扇轻轻取了出来,坐在榻边不舍得走,静静地看着赵栩的脸,想着过两日就要分离,不禁在心中默默描摹起他的眉眼来。以前梦到过他时,其实总看不清他的容颜,只有那双眼,似笑非笑,蕴含了太多意味。
九娘心突地一跳,脸上发烫,手指发痒,想去他脸上画一画,便轻轻摇了几下扇子,却见赵栩眼睛还闭着,唇角扬了起来,手中纨扇就啪地一声落在赵栩肩头。
“还要装睡?”
赵栩眼睫轻颤,却不睁开,一手捉住九娘的手腕笑道:“你终于舍得看我一眼了?”
“我看了你许多眼呢,哪里只看了一眼?”九娘失笑道。他这又喝得哪一家的醋?苏昉的么?
赵栩径直拉了她的手盖在自己脸颊上:“那我多吃亏一些也不打紧。”
九娘险些被拉得倒在他身上,另一只手赶紧撑住罗汉榻:“我人不如你好看,手也不如你好看?怎地就是你吃亏不是我吃亏了?”
赵栩微微睁开眼,叹道:“阿妧如今嘴皮子上都不肯吃亏一点点,你手下怎么会吃亏?自然只会占便宜才是。”
“谁要占你便宜了?”九娘哭笑不得。
“是我硬要你占我便宜的。”赵栩耍赖道:“好阿妧,求你下手多占些便宜罢。”
九娘见他眼中似笑非笑,脸更觉得热了,抽了抽手,纹丝不动,便由得他去了。
赵栩心满意足地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其实这里有点慌张。见不着就会发慌。”
九娘掌心下的心跳有力又缓慢,不像她的别别乱跳着。
“你放心,宫里有表叔,还有太初表哥,还有我六姐也在。我没事的。表舅和张理少也都会护着我。倒是你,若要西征,千万小心。”九娘轻声道。
“我带了你以前送给我的手套。我们四个,你给绣了风林火山,还记得么?”赵栩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你是火。”九娘笑道:“自然记得。愿六哥摧枯拉朽燎原西域。”
赵栩也笑了起来:“那阿妧你是什么?”
九娘想起陈太初先前所说的来世愿做一棵树,又想起梁老夫人七年前因自己落水说的孟家娘子是娇花,便笑道:“我是树,一棵树。”
赵栩眼睛一亮:“甚好甚好。”干柴烈火,合得很。
九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通常他笑得这般意味深长,必然想到什么她猜不到的地方去了。
赵栩笑道:“你莫胡思乱想,我烧遍西域沙漠草原高山,也不能烧你这样一棵树。”
不烧?才怪。
他捏了捏掌心里的小手:“你这次回宫,多替娘娘筹谋。娘娘心地良善,对先帝情深义重,难免心软。宫里说不准还有元禧太子一派的旧人隐藏着,我方才和太初说的那几个女使,都会贴身跟着你。还有宫里一些用得上的人,我明日都列出来,你背熟了。”
九娘一一应了。
赵栩又道:“你替我告诉娘和阿予,我的腿就快好了,让她们放心。你能入宫去,阿予一定是最高兴的。”
九娘惊喜道:“好,我会多陪陪阿予的。只是你的腿伤快好了我怎么不知道?方大哥也从来没提起过。”
赵栩摇头道:“让她们放心而已。方绍朴这次换药也快试完了。能不能好他也没有把握。”
九娘怅然不语,默默看着他。
赵栩笑道:“这一别大约要好些天见不着,”他往里头让了让,拍了拍半边罗汉榻:“来,这两日你也没歇息过,上来歪着,我们好好说说话。”见九娘侧过脸瞥着自己,赵栩脸一红:“放心,我保证——”
九娘却干脆利落地道:“好。”赵栩一怔,九娘已抽回手,取了个大隐枕,靠在他枕边,转身将屋子里的灯火都吹灭了,取了书桌上的琉璃书灯,搁在榻边高几上,又将茶瓶茶盏也搬了过来。
恍惚间,九娘记起前世在杭州时,她也总在苏瞻书房的罗汉榻上这么歪着看书,随时和他说些时政民事。不同的是,苏瞻会在书桌前坐着。
九娘盘膝坐到赵栩身边,主动握了他的手,柔声道:“你要保证什么让我放心来着?”
赵栩闷笑起来,略起来了些,手托了腮,深深看着九娘:“阿妧你这么问我可是要会错意的。”
“那你便会错意好了。”九娘垂下眼眸,她约莫是疯了,这几日滴酒未沾,不能托词喝醉的原因。
赵栩只觉得全身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眼前昏黄的灯光透过晶莹的琉璃,落在九娘侧过来的半边脸上,她光洁面容上,细细的绒毛泛着柔和的金光,长睫如蝶翅轻颤,流露出莫名的脆弱,是一种更要命的邀约。
九娘垂眸见赵栩的影子渐渐靠近,心跳越来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