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侧街道门窗紧闭的铺子里,倏地射出近百支弩箭,直奔车队中间的几辆马车。
厉啸声传入躲在案几下的九娘耳里,她浑身汗毛倒竖:“弩箭!”
曾经在田庄那夜,也是这样的厉啸声毁了她的桃源,杀死了那些老人家们。她微微侧身,从靴子里拔出从阮玉郎手里夺回来的短剑,紧紧握在手中。赵栩坐在轮椅上,他会不会有事——九娘心急如焚。
孟建吓得来不及地缩回腿:“腿——!”
突突突密集的碰撞声不断,大多数弩箭都未能穿透马车车壁。赵栩这次远行所用的马车,两侧和车后的輢、轸都是精铁外包着木板,整个舆外观木皮里也全是精铁车壁,多次用神臂弩试过。两枝弩箭破窗而入,却因力道太足,竟对穿而过。孟建才明白高似为何把九娘按倒在车厢地面。
父女俩听到外面马儿的惨嘶声长鸣,惊马了,马车剧烈摇晃起来。孟建面无人色。
乱作一团的大道上,蜂拥而至的契丹军士一群群往两边屋内冲去和一群黑衣人杀在一起,也有飞快奔向皇太孙车驾检查的。
一声长啸忽地在第三辆马车前平地雷声般响起,余音滚滚,震得人耳中剧疼无比。
一道暗黑色刀光如瓢泼大雨从空中倾覆下来,一片血光无一滴乱溅,被刀气直直压下,落入地上的黄土中。
惊了的两匹马,在一刀之下,车辕断裂,马头坠地,马蹄犹在发力前奔,撞上了赵栩的马车,颓然静止了一瞬,歪倒在地面上。后面的车轴猝然折断,车厢右前角轰地落在了地上。
前两部马车因是太孙和亲王的座驾,诸侯架五,车辕下皆有五匹马,两侧的马虽然中了弓弩吃痛要狂奔,缰绳却被勒得极紧,只能一味痛嘶翻蹄不已。
驻契丹中京大定府的赵使白思退头皮发麻,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得灰头土脸,奔向赵栩的车驾。
好在并无第二批弩箭射出,他爬上车颤声问:“殿下?殿下——?”
车帘旋即被人掀开。
宽大的车厢内,赵栩坐在轮椅上,手中拈花一般拈着一支弩箭,面含薄怒,眼眸深邃。他左右各有一人,陈元初和陈太初单膝跪地,利剑在手,眼神淬冰,扫过白思退,白思退打了个寒颤:“两位陈——陈将军安好?”他视线下垂,见车内有几枝被斩断弩箭。
“吾无事。”赵栩看了看白思退:“太初,你去后面把阿妧和孟叔常接过来。叔夜处理马匹,让人去后头找一下方绍朴。”
白思退不敢再言语,看向身边一双大手青筋尽显正全力帮两个御者勒住几根缰绳的魁梧青年。
“下官领命!”章叔夜朝车旁的亲卫们喝道:“斩马——!”
立刻上来几人,掏出军中专遮马眼睛的黑色长布带,将中间三匹马的眼睛蒙了,退后几步,挥刀出鞘,大喝一声,斩落两侧伤马的马头。他们比起高似毕竟差了许多,马头落地,鲜血四溅。
白思退紫色公服上溅了好些血,虽看不出来,他依然吓得一声惊叫活活噎在嗓子眼里,一颗心砰砰砰快跳了出来,差点从车上摔了下去。
章叔夜毫无表情地看了一他一眼,纵身跳下车,吩咐了亲卫几句,亲自重新调整车驾。
战战兢兢的孟建跟着九娘随着陈太初回到赵栩车上。赵栩立刻伸出手:“阿妧,到我这里来。”
九娘依言跪坐到他身前,将手放入他掌心中,笑了一笑:“我没事,你可好?”
赵栩握紧她的手,心里懊恼着应该将她安排在自己车上,嘴里却道:“我们都没事。你就留在我身边。”
九娘轻轻点了点头。两人压抑着想更靠近对方一些的念头,看着彼此眼中的关切,无声的抚慰着对方。
陈太初看了一眼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转身弯腰迈出去两步,一把掀开车帘,凝目注视着前面三十多步外耶律延熹的车驾。
方才呻吟声响起时,他先想到的还是阿妧,想立刻冲出车去。明知不可为,明知来不及。
明明放下了,还是会念及。阿妧永远都是他一直要守护的那个人,这个没变过。不知怎么,这一刹那,陈太初心里更踏实了。他还是做到了当初在州西瓦子里对爹爹说的话,他还是当初的那个陈太初。
孟建并不想打扰赵栩和女儿,无奈实在太紧张,忍不住胀红了脸咳嗽了几声。赵栩和九娘看向窗外。
陈元初转头道:“已经控制住了,看不出是西夏的还是女真的。”
“也有可能就是契丹的。”赵栩淡然道:“射向耶律延熹车上的弩箭数量最多。”
陈元初皱了皱眉头。
“强敌当前,契丹朝廷内还会有人下此毒手?”九娘纳闷道。
陈太初听到九娘的话,回头叹道:“正因局势大乱,才有人欲乘势获利,若是六郎出事,应该会算在女真头上,逼得大赵不得不放弃四国和谈,全力对抗女真。”
“但也有可能是阮玉郎和梁氏、完颜亮串通一气所为,他们始终欲除六哥而后快——”九娘低声道。
赵栩握了握她的手:“没有契丹人的帮忙,谁能替代了平民百姓潜伏在这两侧而不为人知?”
九娘一怔,看来中京局势比他们设想的更为复杂混乱。
蒙着半张脸的高似持刀警惕四周,守在车侧。两边的打斗已经结束,黑衣刺大多已被格杀当场,有两三个被擒的也立刻自尽身亡。
前面耶律延熹的车驾却没有赵栩的这般牢固,四十多枝弩箭几乎对穿而过,幸亏车里耶律奥野见机得快,护住了耶律延熹,自己手臂略有擦伤。两人面色都难看到了极致。
两拨人互相查看互相问安后,所幸伤亡并不惨重,弩箭全部朝向车驾,两侧站立的契丹军士死伤十多人。赵国使团仅有七八人受伤。方绍朴从队尾跑来,查看以后松了一口气,见随行军医已提着药箱赶到,赶紧去探视契丹那些伤势较重的军士,忙着拔箭止血。
远方马蹄声急促靠近,从内城阳德门飞奔而来数百骑,卷起一阵黄土风尘,直至耶律延熹车前才勒缰停下。当先两匹马上却跳下两个女子,一个着红,宛如一团火;一个着黑,宛如一块冰。
“殿下可安好?”李穆桃嘶哑的声音镇定如常。
耶律奥野跳下车来:“皇兄无事,有劳长公主亲自前来。”
李穆桃抱拳道:“舍妹调皮,多谢公主送她回我身边。”她目光投向赵栩车上,和陈太初静静对视了一眼,拱了拱手。
车帘落下,晃了几晃,归于静止。
“表哥——?表哥你还好吗?”清脆的契丹语呱啦松脆,带着盛夏的热气。
耶律奥野看着眼前的少女,无可奈何地道:“芳宸,我说过皇兄没事了。”
萧芳宸身为萧氏一族的天之骄女,却不买耶律奥野的账,手上皮鞭一挥,身后一个奴仆立刻跪倒在车前,双手撑地。
萧芳宸一脚踩上了他的背,就要登车探视耶律延熹。
耶律奥野却一把拽住了她,轻声喝道:“芳宸——未得传召,不可擅登皇兄之舆。”
“芳宸,吾甚好,多谢关心。”柔和悦耳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来:“舆中多弩箭,你可要上来看看?”
萧芳宸甩开耶律奥野的手,得意地睥睨了她一眼:“哼,听到没有?”
耶律奥野微笑着目送她钻入车内,看向李穆桃:“我陪长公主去和燕王殿下见一见?”
李穆桃收回视线,凝视着耶律奥野:“无需了,还请公主相信兴平,此番行刺和我夏国绝无关系。”
耶律奥野这才注意到日光之下李穆桃的瞳孔竟然是琥珀色。
“我和皇兄倒是愿意相信,只怕燕王殿下不会这么认为。”
李穆桃点了点头,转身朝侧边死伤一堆的路旁走去。身后十多个亲卫随即跟上,不住地四处张望着。
耶律奥野略一迟疑,靠近了车厢,只听到萧芳宸撒娇卖痴的声音,索性跟着李穆桃去了道旁。
李穆桃弯腰拉开两三具尸体的蒙面汗巾,抽出身边亲卫的长刀,挑开尸体包裹得严实的黑色头巾。
“都是短发——”耶律奥野叹了口气。契丹、西夏和女真都有剃发习惯,契丹人剃去顶发,留四周短发;西夏人却是全剃了,最多留额上一小撮;女真人类似契丹人,但颅后发留至垂肩。眼前的尸体却都是一头短发,显然不想被人发现真正的来历。
李穆桃冷声道:“扶起来。”
她长刀如风,瞬间将三具尸体的短发剃了个精光。
陈太初和章叔夜在她身后几步远处双臂抱胸,静静看着,见到三具尸体的头皮,不由得相互对视了一眼。
李穆桃转头看了陈太初一眼:“太初来得正好,做个见证禀告燕王。我夏国一心求和,绝无异心。”
她转向自己的一个亲卫:“给公主和陈将军看看你的头皮。”
那人毫不犹豫,单膝跪地,红通通有些蜕皮的头朝向耶律奥野。
“我国男子,按律秃发。”李穆桃长刀在他头上转了一圈,那人纹丝不动。
“西域日晒,故而头皮经年通红,多斑。”李穆桃指向那三个光头:“此三人虽刻意蓄发,但仍然可见外圈头皮白色,唯有头顶内圈暗红。公主和太初可看清楚了?因此可以断定,这些人不是女真人就是契丹人。”
围着他们的一众契丹将士大多听得懂汉话,闻言立刻骚动起来,有两位副将不待耶律奥野下令,已喝令手下将剩余尸体的头发剃光了查看。
耶律奥野厉声用契丹语喝止:“住手,带回去交给萧大王处置——”
陈太初和李穆桃对视着,一语不发,忽地微微笑了起来:“多谢长公主,如此一来,大名府擒拿击杀的刺,倒轻易可区分出哪些是梁太后的人,哪些是阮玉郎的人,又有哪些是女真人了。”
李穆桃一僵,上前两步低声道:“太后糊涂,已弃熙州城,还请燕王——”
陈太初打断了她:“她糊涂你可不糊涂,燕王也不糊涂。若是献出兰州城,永世称臣,方可考虑和谈一事。”
李穆桃琥珀色的眸子一暗,又上前了一步,声音更低:“一言为定。”不等陈太初开口,已大步走到耶律奥野跟前:“公主,既然太孙殿下和燕王殿下都无恙,不如早些进皇城。陛下已等了许久。”
耶律奥野点头,又吩咐了那些副将几句话,带着李穆桃回到耶律延熹车前,却还未见到萧芳宸下车。
金鞭挥地,旌旗移动,鼓乐再起,数千人缓缓往阳德门而去。
路边堆积的马尸和人尸迅速背盖上了麻布,铁锹翻飞,黄土掩盖住了血迹,善后的军士们等车辆前来运载,受伤的人躺在路边大石砌成的下水道旁,期盼得到阴凉,呻吟声在车驾远去后终于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