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的府衙从早间开始,就人进人出极为忙碌。因翌日休沐,沈岚一整天都在前衙处置公务。
府衙的后院里,住着沈岚的家眷。布置得极朴素的厅堂里,妻凭夫贵的沈夫人程氏,正在轻声安慰自己的表弟媳孙氏。
“男子在外行走,难免拈花惹草。左右只不过是个妓子,你何须闹得这么难看。三郎可有信回来?”程氏微微皱起眉头,好言好语地劝道。
因黎阳仓的事,沈岚嘱咐她让表弟程威躲事,结果才得知因家中妻妾不和,程威托辞押船,带着小妾跑去江南好几天了。程威早些年办事情倒也老实,有了钱后变得轻浮浪荡,被沈岚训过好几次,若不是押粮兹事体大,信不过外人,她又何须费神来理他这后宅的糊涂账。
孙氏肿着眼泡,哭道:“姐姐不知道那个狐媚妓子的厉害,三郎这些年捧过多少妓子,金山银山都花了,奴也不曾说过什么。偏偏去年抬了这一个狐狸精回来,成日里不得太平。一个妓子,无非贪图些金银首饰绫罗绸缎罢了,哪成想这害人的,又要田产又要铺子,还将主意打到家里那几条船上——”
程氏一怔,声音冷了几分:“她如何知晓船的事情?”
“三郎对着她,恨不得五脏六腑都挖出来给她——”孙氏委屈地道。
“胡闹!”程氏气得不行,略加思忖后压低了声音道:“你派人去送口信,告诉他黎阳仓出事了,让他去福建躲上两三个月。还有,速速暗中把那妾侍处置了,这等得陇望蜀贪心不足的妓子,只会惹祸上身。就说是郎君的意思,他若不办,日后这船的事他就不用管了。”
孙氏吓得魂不附体,半晌才喃喃道:“姐姐,三郎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姐姐替三郎在姐夫前面求个情。那妓子的事,姐姐只管放心——”
程氏已无心听她絮叨,端起茶盏送,心里惴惴不安。想起早间丈夫一夜未睡回到房中的神情,她决定先压一压此事。程威人在江南,也算是躲了出去,待送走燕王殿下这尊菩萨再说也不迟。而那船队车马行,大多是四川程氏家各大商号的,既然两家认了远亲,便也和苏相、孟家脱不开干系。如此想着,程氏的心里又安定了不少。
待到了寅正时分,大名府城门外终于迎来了自封丘而来的燕王殿下亲王仪仗,旌旗招展,净道锣鼓远远传来,士庶一概避让在道旁,见那两千禁军铁甲和枪戟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便有许多人下跪叩首。
大名府一众官吏五六十人身着公服恭立城门之外,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个个满身满头大汗,不少人怀疑那使团的传令官特意早报了一个时辰,兴许是燕王殿下有意赏他们大名府官员一个下马威。
沈岚心中暗惊,素闻燕王行军疾如电,名不虚传。他昨日细心察觉到卢家那位“燕王”并非真正的燕王后,才派阮十九夜探卢家故意失手遭擒,可惜仍未见到真正的赵栩,但也遇到了暗藏的几大高手,凭此断定了赵栩必定已经藏在卢家。所幸阮十九凭缩骨功逃出来时,带出来了一些信件和舆图,足以证明黎阳仓一案并无什么要命的证据落在赵栩手中。因此赵栩才会派人假扮,虚虚实实意图乱了自己的阵脚。
想到赵栩竟然想将“怠慢不迎亲王仪仗”的罪名扣在自己身上,沈岚心里暗暗冷笑了几声,郡王说这位燕王看似尊贵无瑕实则无赖之极行事不择手段,果然如此,这等行径十足是孩童撒泼,倒的确是十七岁的小儿做得出来的。
“下官恭迎燕王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殿下此时应已在大名府府衙陪监察御史办案。沈府君还请免礼,无需气。”出使契丹的使团副使跳下马来,扶起沈岚,笑眯眯地轻声道:“这马车上其实空无一人。路上倒有两拨不长眼的刺,已被擒住,正要带到府衙请殿下亲自审问。”
沈岚脑袋嗡的一声,日头太毒,他有点晕眩。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这是被赵栩绕到哪里了?
大名府府衙此时早已在赵栩的掌控之下。府衙大堂森严,皂役肃立。留在府衙里的十多个文职官员被“请”至堂下听案。京中大理寺详断官和监察御史忠义伯孟叔常各自设案于左右,高堂的长案上,供着尚方宝剑。
赵栩的轮椅静静停在上首。轮椅右侧的章叔夜身穿五品上骑都尉官服,一手按着刀柄,双目如电扫视着堂下。轮椅左侧的九娘身穿圆领窄袖长袍,围紫底黑花护腰,束金红两色腰带,梳着双垂髻,作宫中司宝女使的男装打扮,双手捧银盘,上有二府敕令、苏瞻的堂贴子以及赵栩的亲王印宝。
程氏强作镇定地看着眼前轮椅上宛如清泉的翩翩佳公子,明明只穿了一身玄色道服,意态悠闲,整个人却似一把出鞘的绝世名剑,压得她禁不住轻轻颤抖起来。程威竟然早就落在了燕王手上,郡王和他们竟然都一无所知。
一旁瘫软在地上的程威看着自己随身带在船上的厚厚几沓子账册,朝孟建跪爬了几步:“表姐夫——”
孟建“啪”一声,手中的卧龙惊堂木拍在案上:“乱认官亲,罪加一等,来人,带证人胡氏上堂——”
一个娇怯怯软糯糯的美貌年轻妇人被两个胥吏押了上来,跪伏于堂下,颤声将她自己随程威在黎阳仓运粮,结交户曹官员及家眷的事交待得一清二楚,连程威每个月送入大名府沈夫人房里的财物都抖落得一干二净。她语带惊慌,梨花带雨,一双水盈盈大眼却不自觉地看向堂上的赵栩,我见犹怜,十分楚楚动人。
明知这个妇人是赵栩的手下安排的,九娘每每见到她那秋波偶尔飘过赵栩身上,就不由得呼吸一窒,竟有些想伸手去拍一拍赵栩身上被她盯过的地方,转念间她又有些惭愧,自嘲这等心思未免太过幼稚可笑,赶紧收敛心神专注听大理寺详断官审案。
赵栩接过成墨递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这府衙里的白毫银针倒也不俗。他搁下茶盏,不动声色地从九娘手中的银盘上取过二府敕令,宽袖掩盖之下,修长手指轻轻蹭过九娘的手,看了九娘一眼,桃花眼中含着几分揶揄,待随手放回敕令后,他不动声色地掸了掸身上的道服。被阿妧穿了几个时辰后,他这件道服上就沾染上了她的气息,难怪她不乐意自己被人偷瞟。
九娘心一慌,这人莫不是连她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都察觉了?在这众目睽睽肃然森严的公堂之上,九娘耳根一阵发烫,有些无地自容,又有些两腿发软,只敛神垂目看着手中的敕令。
胡氏画押后被带了下去。程威抖如筛糠,供认不讳。程氏看到再被押上堂的一人,眼前一黑,竟是一早奉沈岚之命赶往汴京的阮十九。
身中高似两掌的阮十九奄奄一息,怀里还有从卢家盗取的信件和舆图。最要命的,那信件中有一封是沈岚写给阮玉郎的。
孟建早已对赵栩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今晨才全然明白,原来自封丘开始,突袭黎阳仓,故意放任鹤壁官员前来报信,京中用九娘为饵设置计中计,引阮玉郎人彀,将阮玉郎拖在开封,都是赵栩一早安排好的。唯一的意外就是九娘执意一路跟随而来,使赵栩多了自己这个监察御史可用,也少了他的后顾之忧。一路上虚虚实实,将沈岚引出府衙,稳住河北东路的各军,令他们不敢妄动。没有证据就制造证据,送证据上门,现今不说盗粮一案,只阮十九这个刺和他身上盗窃的信件舆图,就足以拿下沈岚这个一方大员。
殿下实在英明神武,而自己这个监察御史,当然也居功至伟。
进了六月才几天,河北东路官场剧变,震惊大赵朝野。大名府权知府沈岚多年以来勾结谋逆重犯寿春郡王赵珏,盗运黎阳仓米粮百万石,更贩卖谋利以作谋反军饷,且多次行刺燕王殿下企图阻止中京四国和谈。河北东路各军因此入狱的团练使指挥使十余人。
皇榜传至秦州时,陈青正在羽子坑魏家探望病榻上的穆辛夷。陈元初四兄弟多年来难得齐聚一堂,在外间和苏昉一起陪着魏老大夫老两口说话。
穆辛夷小脸苍白,却十分高兴:“陈伯伯,元初大哥的毒解了吗?”
陈青点了点头:“多谢小鱼特地来送药,元初的毒已经解了,再过一二十天,余毒便能全清。倒是你受委屈了。”
穆辛夷笑了起来,胸口一抽疼得她龇牙咧嘴:“解药是我阿姊让我送来的。还请伯伯和我阿姊算账的时候能将功折罪一些。”
她半路威逼卫慕家的部曲改弦易辙直奔秦州,却在城外被守城军士拿下。因拼命护着药匣子受了好几处外伤,亏得她咬牙忍着,直喊着是给陈元初送解药的,又报出了魏老大夫的名号,才被押到州衙里看守起来。谁料到李穆桃跟着佯装攻城,一众人等忙着守城,竟把她忘了。直至陈元初陈太初杀回秦州,才有人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女子被关在州衙大牢里。
陈太初找到她时,穆辛夷已经饿晕了两日,犹自抱着药匣子不放手。
陈青凝视着这个多年不见的邻家小娘子,微微叹了口气:“两国交战,各为其主而已。你阿姊顾念旧情,盗出解药,又暗中护住我丈人丈母,保住了元初的性命,也算有仁有义,何谈算账二字?”
“可是阿姊不得已为了我冒充元初大哥,害得伯伯和婶婶受了许多委屈,陈家声名也险些毁于一旦——”穆辛夷内疚地低声道。
陈青淡淡道:“天下有谁能给我陈家人受委屈?是非曲直,自有公断,纵然京城里那许多人以为元初投敌陈家叛国,却仍有许多百姓心中敞亮。糊涂人无论何时都只会做糊涂事。这秦州、关中数百万军民,你可见过有谁毁过我陈家声名?”
穆辛夷眨巴着双眼,仔细琢磨着陈青的神情,见他面容无波,言辞淡然,确实没有怪罪李穆桃的意思,心里高兴得很,小心翼翼地问:“听说元初大哥和太初要去中京,能带上我一同去吗?我想去见我阿姊。”
“我们明日就出发,你还是留在我外翁这里养伤吧。”陈太初跨入房里,手上端了一碗山药马肉汤。大战之后,夏军战马死伤无数,大多未坏掉的马尸都被各城清理战场的军队送回城中做了口粮。
穆辛夷在牢中饿了好几日,到了魏家因疗伤又吃得很清淡,闻到肉汤味,禁不住囫囵咽了一下口水。她瞟到陈太初身后的陈元初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臂,黝黑的眸色深沉,正冷冷地看着自己,大约听见了方才自己和陈青的说话,赶紧努力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来:“我的伤轻得很,不碍事——”
陈青却觉得应该将她送还给李穆桃,一抬手将她扶着坐了起来,拎过旁边的矮几搁在她面前:“若是伤口不疼了,你明日便随元初太初去中京。”他转头看了看陈元初:“你们将她交给李穆桃,不得寻衅,过去的事就此揭过。”
陈青索性当着三个年轻人将话说开来:“当年小鱼的娘亲不惜叛逃出兰州,救了我一命。太初无心之过又害得小鱼受了重伤。我陈家人恩怨分明,以往种种,就此了结。”他深深看向穆辛夷:“无论你穆家,还是你姐姐李氏,待中京事毕,与我陈家便是陌路,再无情谊,亦无仇怨。他日若沙场得见,元初他们绝不会手下留情。即便两国交好,亦就此相忘于江湖。小鱼,你可明白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