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瞟了赵栩一眼,继续看着桌上被一扫而空的碗碟,眉头微蹙起来,担忧地问道:“六哥你会不会吃太多了?”他刚刚止泻,不宜暴食。
赵栩摇了摇纨扇,直了直身子:“不会,你放心,我都饿了好些天了,今日觉得还没吃饱。”看来往日里他吃得精而少也不是什么好事,不知这胃口能不能撑着撑着撑大一些,看着阿妧每一口都吃得那么香,吃得那么多,倘若自己不能陪着她一直吃也太糟心了。他也没想通自己怎么塞得下那许多吃食的,还有阿妧又是怎么能吃下那许多的……
九娘犹豫了一下,看着赵栩伸出手指开始数:“还没吃饱?六哥你吃了一碗鸡丝凉面、一碟腌胡瓜、一盅鲜虾蹄子脍、两个鳝鱼小包子、一碟茄酿、还有六根妳房签的上半截——”提起这个九娘就纳闷,她在厨下看到些新鲜瓜果蔬菜,就随手包了些妳房签。结果每根却都被赵栩夹断成两半,还笑眯眯地说他不爱吃上面那一半的馅料,转手搁到她碟子里说什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明明是混在一起卷裹的,哪里分什么上面和下面?还有她特意做的鲜虾蹄子脍,似乎她吃到的每个虾,都是赵栩夹起来嫌小再放到她碗中的……
她竟然也都吃下去了?
九娘目光落在赵栩胸口下头,走近了两步指了指:“你这叫没——饱?”没饱?他半靠在轮椅上挺直身子做什么,胸口下微微凸起的是什么?坐得都毫无美态了,说他把自己吃撑了还不信,拦也拦不住。
赵栩忍着难受收了收小腹,坐正了些,纨扇随手搁在自己身上,抬了抬下颌:“明日我还要吃那凉面,两碗,一碗太少了,碗太小。我和你吃得一样多怎么行?总要比你多吃一点。你是女子我是男子。”
九娘一把夺过纨扇,手指戳上那微微凸起的一块,按了一按,不禁失笑道:“遮住就当看不见了?你这是什么?还有吃多吃少有什么可比的?我一贯吃得多,你向来吃得少。再说你身子昨夜才好,还虚着呢——”
“谁虚了?我虚?你说我虚?——”赵栩眼睛眯了起来,磨了磨后牙槽。
“不是你虚难道还是我虚?方大哥说得清清楚楚,你身子还很虚呢,既然身子虚就要克制住自己,万一吃吐了又伤了身子,可怎么办——”九娘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赵栩鼻孔中冷哼了一声,一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是可忍孰不可忍,不可忍也得先忍一忍。方绍朴这帐,总有一天要好好跟他算一算。
九娘见赵栩神情变幻,怎么看怎么不高兴,十分委屈的模样,想起自己前世吃苏瞻烧的猪肉吃吐了,被苏瞻笑还被嫌弃弄脏了床,再想起三年前自己吃鳝鱼包子吐在赵栩身上,赵栩丝毫不嫌弃,还说了那许多爱护她的话,不由得惭愧起来,蹲到他旁边,伸手在他胸腹之间轻轻打起圈圈来,柔声道:“六哥,你爱吃我做的菜,我心里头高兴得很,便是天天做三五餐也行,若你为了让我高兴就强行全部吃完,伤了自己的身子,我可就不敢再做了。”
赵栩垂眸看着她嫩白小手在自己胸腹间缓缓揉着,掌心烫烫的,立刻放下了要和方绍朴算账的念头,鼻孔里“嗯”了一声,耳尖却腾地烧得通红,一颗心怦怦跳得极快。好像他也需要阿妧提前通告他一声何时会亲近自己,好让他有个准备。
九娘见他神情虽然还很古怪,但已没了方才的怒气。倒觉得慈姑说得对,这男子无论多大岁数,难免都会跟孩子似的,用那发脾气的法子来撒娇,只要好好哄一哄,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着呢。看着赵栩红彤彤的耳尖,九娘忍着笑,手掌更轻缓了些:“明日不吃凉面了,再好吃的也不能连着吃,可好?”
赵栩被她揉了几十下,真觉得好受了许多,只盼着她一直这么揉下去,闻言点了点头:“好,听你的就是。”
“夜里我给你熬点菜粥,吃清淡些,再炒一碟南鳝,喝一盅鹌子羹可好?”
“好,都听你的。”赵栩笑着给九娘打起纨扇:“天太热,你别自己下厨了,这些就让厨房做了送来就好。”
九娘犹疑起来,她若不能亲力亲为,总会有些不放心。
赵栩也伸出手指数了起来:“说是说你我一起长大的,可你算算,加在一起我们统共才见了多少回?我自然极想吃你做的菜,但你一去厨房就是一两个时辰,我宁可你我在一处说说话,哪怕什么也不说,都比看不到你强。每日还要除去你睡觉的三四个时辰见不到,这十二时辰所剩无几,我不舍得分给厨房、厨娘。要不我也去陪着你,有什么要切切剁剁的,你只管使唤我。”
九娘红着脸摇摇头,不敢看赵栩,心里甜得发慌,连压在他身上的手指都轻颤了几下。她极喜欢听赵栩说这些话,这是她从未接触过,连想都想不到的领域。她从不知男子说起情话来竟然会时时刻刻张口即来。她也明白赵栩每一句都是真心实意,以至于有点忧心他日再也听不到这样的言语,自己能不能做到坦然放下,她只怕太高估了自己。正如她一直觉得自己算是个会说话的人,可此时却只能傻乎乎,一句好听的也说不出口。
赵栩轻轻握住她停在自己胸口的小手,笑道:“阿妧的朝朝暮暮,我都要争的。日后你莫嫌我烦就好。”以阿妧的性子,她恐怕会有些懊恼在说情话上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赵栩侧头见九娘微微咬着唇有些苦恼的神情,不由得大笑起来:“阿妧,说好听的话这个事上头,你只能看着我胜过你一辈子了。”
九娘不妨连这样的小心思都被赵栩看了出来,索性笑眯眯抬起头来:“不下厨也好,不过今晚我要回自己房里吃,还有些事要做,晚上我再过来陪你说话。”
赵栩一愣,莫非阿妧看穿他吃饭时的那些小心思了?他这是被嫌弃了?
“晚上的事晚上再说。对了,你快些过来给我磨墨。我要给苏瞻和张子厚写信,还要跟你商量要事。”赵栩咳了两声,自己推起轮椅来:“咿,怎地不动了?唉——我这腿没用了,难道手也不管用了?”
一旁的成墨刚抬起腿,又硬生生地缩了回来。方医官说得好,但凡殿下和娘子说话,听一句得想三想,做得慢比做得快好。
九娘起身将轮椅推往里间,回头朝成墨递了个眼色。
成墨赶紧唤小黄门进来收拾碗碟饭桌。惜兰从外头端着茶水进来,成墨立刻朝她比了个手势。两人将外间的冰盆悄声无息地搬进了里间,放下了茶水,躬身退了出去。
方绍朴正在廊下翻开小黄门手中的食篮:“不是说今日会有妳房签留给我的?怎么全吃完了?还有九郎包的鳝鱼包子呢?厨房里一个都没找到。”
“方大夫——”惜兰笑着走过去福了一福:“九郎给方大夫留的饭菜,奴刚刚送到你房里去了,凉面、妳房签、鳝鱼包子,还有蹄子脍。九郎还让奴问一声,今夜又鹌子羹,方大夫可要尝尝?方大夫——”
方绍朴从院子门口探了探头:“要要要——成墨——记得跟九郎说,郎君身子还很虚,鹌子羹就不要吃了,喝点稀薄菜粥才是正理。”
里间长案前,赵栩手中的一枝狼毫险些断成了两根。
方绍朴跑回房,路过隔壁高似的房间,见高似正低头大口吃着鳝鱼包子。
“你两口吃完一个包子,也太可惜了——”方绍朴实在忍不住停下来提醒了他一句。
高似抬头看了他一眼,把剩下的包子塞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错不了,这是阿妋妹子的手艺,她说得对,来不来得及总要试了才知道。
这人真怪,吃个包子吃得眼圈发红,看来实在是真的真的太好吃了。方绍朴咽了下口水,往自己房里扑去。
秦州州衙里,苏昉对着陈太初深深拜了下去:“宽之此行,特来向你请罪——”
“宽之——”陈太初双手托住了苏昉:“快请起来,你我兄弟,何须计较?”
苏昉红着眼眶道:“闻道百,以为莫己若。我自以为是,刚愎自用,既酿大祸,亦犯大错。太初你代我受过,宽之不仅一叶障目,更迁怒于你,实在心中有愧,坐立不安。”
陈太初握住苏昉的双手,低头看他手上被马缰磨出的擦伤,眼中一热:“宽之你何须如此?阿昕的事,的确是我的疏漏。若我在——”
苏昉嘶声道:“当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才忍不住动手打了你。太初,对不住。”
“都过去了,无需再提。”陈太初拍拍苏昉的肩膀:“若你要我打你一拳心里才舒服,也得等你歇息好了缓过神来才行。”
苏昉道:“阿昕是因为我给她的玉璜出的事,和你并无多大关系。就算那日你与她在一起,以阮玉郎手下那三个侏儒的狠毒,你也未必能活命。六郎说得对,你不欠阿昕的,不欠苏家的。”
陈太初蹙眉叹道:“六郎言语如刀,又一心维护我,此言十分不妥。你不要放在心上。”
苏昉摇头道:“他说得不错,还有阿妧信里将错都揽在她身上。待我回京后再好生同她说。她也好,六郎也好,还有你,你们都不该因为阿昕而终生歉疚。阿昕她——也不会愿意你们这样。”
陈太初叹道:“你既知道开导我们,为何却要如此自责?需知窈然无际,天道自会,漠然无分,天道自运。天地不能犯,圣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
苏昉摇头打断了他:“太初,你以道法来说,我也以道法来答。虽说生死有命,但这一千八百里路上,我看得很清楚:眠娗、諈诿、勇敢、怯疑四人相与游于我心,穷年不相谪发,自以行无戾也。我有心魔已久,才会在阿妧和阿昕身上都犯了那样的错。”
陈太初却向苏昉作揖道:“宽之大勇,太初拜服。”
苏昉却拦不住陈太初,不由得苦笑道:“无地自容,何谈勇字?”
陈太初双目闪亮:“宽之昔日所见,因皆出于儒家,过于温和却又过于固执。如今敢于剖开本心,实乃大勇。他日看世间人和事,必会兼顾法理和天道自然,才会更合适当今乱世,实乃大善。六郎正盼着你能助他一臂之力。”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苏昉称身道:“宽之愿往中京,襄助六郎。”
陈太初又惊又喜:“好!正好九娘也和六郎一起北上中京。我和大哥攻下凤翔见到父亲后,也将往中京会合六郎,我们便一路同行,去和西夏、女真、契丹斗个痛快!”
“不错,我们桃源社大闹中京,这出戏好得很——”门口传来陈元初的声音。
苏昉转身,看到陈元初撑着两根拐杖,瘦了许多,看起来十分憔悴,昔日盛满春意的桃花眼中只有两簇火在烧。
“元初兄——”苏昉深深作揖道:“你受苦了,你受委屈了。家父请你们放心,婶子如今在家中一切都好。”
陈元初慢慢挪了进来,点了点头:“多谢苏伯父照料我娘。阿昉你可想好了?你爹爹可只有你一个儿子。”
苏昉坚定不移地道:“我们桃源社齐聚中京,要和阮玉郎决出生死胜负,我绝无退缩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