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之战已半个月有余,久攻不下,西夏军中人心浮动。右厢朝顺军司令介将军被卫慕元焘一刀斩首的消息传入军中,更令十二军司吵翻了天。
右厢朝顺军司的司主联合了四位司主,定要回秦州找卫慕元焘讨个说法,静塞军司和甘州甘肃军司、瓜州西平军司却鼎力支持卓啰和南军司,恳请梁太后追拿逃卒按军法处置。中军大营中七嘴八舌,胸脯相顶,拳头挥动者不少。
红唇烈焰风情万种的梁太后柔声慢语,好不容易将众将压了下来,询问哪一位司主或将军,愿回秦州调查处理此事。商议了小半个时辰后,左厢神勇军司和黑山威福军司推举了兴平长公主,理由是以武能降服卫慕元焘者,唯长公主一人。因有私怨也不至于徇私袒护卓啰和南军司。何况长公主和太后乃母女名分,更能代表太后令军中将士臣服。
李穆桃见卫慕元焘拿右厢朝顺军司下手的计策已得手,只板着脸道:“这种小事,找谁也别找我。各位叔叔伯伯,京兆府易守难攻,半个月来我军死伤近万将士,粮草告急,眼看赵军利州路的援军已逼近京兆府,我愿留在大军中冲锋陷阵,或在娘娘身边护卫娘娘,也不愿去和那只会斩手砍头的粗鲁莽夫打交道。娘娘要责罚还是要奖赏,下旨就是。”
几位司主也觉得公允,纷纷劝说她。
梁太后心知李穆桃和卫慕元焘的嫌隙,是由于卫慕元焘早娶了三房妻室,在求娶她时却不肯休弃这些妻室和众多侍妾,反希望李穆桃以公主之尊和她们和平共处。而李穆桃的生母卫慕皇后,当年因卫慕太后之死以及不愿让皇后之位给没藏氏,才和幼子一起遭先帝杀戮,卫慕一族也因此几乎全族倾覆。卫慕元焘的行为正踩在了李穆桃的痛处上,这表兄妹才反目成仇。
女人恨起来,就会狠到底。恨的其实不是保不住自己的地位或者得不到那个地位,而是在男人心里,自己竟然不如别人,甚至弃之如敝履。
李穆桃沉着脸,手捧懿旨跨出中军营帐。京兆府到秦州,七百里路,每人备三匹空马,轻装出发,两日可达。梁氏竟敢允诺割让八州给阮玉郎,她这是把西夏国改姓梁了,也不问问甘州瓜州等地的军司司主们肯不肯。
阿辛,你可到秦州了?
她抬起眼看看炎炎烈日,有些晃眼。刹那间想起陈元初满面血污的脸,绵软如瘫痪的四肢,还有看着自己的那双眼。他的眼生得太美,总含情带笑,脉脉横波。她以为他会吃惊会愤怒会悲伤,然而除了最初一刹那的惊讶后,只剩下空洞。
梁氏一说要废了他,她便立即出了刀。她下手极快极稳极准,应能保得住他筋脉无碍。她出手才能让梁氏安心,也对她放心。
梁氏看不出什么,打探不出什么,意味深长地同她说,宁可被一个男人恨一辈子,也不要被他轻易忘记。她大概终生都把陈青看做她的耻辱,不是因为她有多喜欢陈青,只是不能忍受竟有男人不被她迷住。
早知两人今生无望,早已尽力忘记。年少时光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从来只属于留在三四岁的阿辛和她心中的那个陈太初,不属于她李穆桃。刻意躲过,最后她未能免俗,贪恋过那少年的绝美风姿高超武艺,还有他眼中的一丝情愫,哪怕儿时两个人互不退让的打架和互骂,也温暖如春风。只靠这个,她李穆桃就能独自过完此生,无憾。
五月底了,已有盛夏的感觉,身披轻甲的李穆桃加快了步伐。她能做的,保住他活下来,回到家人身边,把属于他也属于过她的那座城还给他。
便江湖,与世永相忘。
地牢中总是黑暗一片,但陈元初能分辨出日夜。上头盖板的四条缝隙中投下月光。白日累积的热气一时散不掉,牢中宛如蒸笼。
身下的干草,一直是湿的,被汗水浸成了咸味。再过两个时辰,地牢里会慢慢凉下来,所有的水汽慢慢蒸腾掉。
陈元初动了动四肢,四根长锁链噼里啪啦响了起来。很快,盖板被掀了开来。一阵清凉气息涌入地牢,地牢里的热气跟逃似的飞速上升蹿了出去。
一个值夜的军士顺着长绳下了地牢,在陈元初身下放了一个木桶,背转过身子。
哗哗的声音很短暂。那人拎着盖好的木桶抓住长绳,抖了几抖,上头的人将他拽了上去。
陈元初抬起头,看不见星空,看不见月色。被俘已经快一个月了。他大概没被梁氏折磨死,就会先被自己臭死。这十几天倒再没人来折磨他,饭菜和水定时从竹篮里吊下来。被四根锁链锁住的他能够吃喝,但他为了避免如厕,尽量少吃少喝。
盖板“扑通”一声又盖了起来。陈元初缓慢地控制着双手的锁链,尽力不发出声响,慢慢扒开地上的草,黑暗中在土上深深划了一横。中毒以后他总是手抖得厉害,眼也花,五脏六腑时不时毫无预兆地翻江倒海疼得厉害。但身上的外伤倒是差不多全好了,今日应该又掉落了几片血痂。他手足还能如常转动,倒要感谢那人下手极有分寸。他慢慢再把干草铺好,抬头看了看漏进来的月光,慢慢调息起来。
将自己放空,意守丹田。不留一丝余地,一丝不留。
上方又传来了脚步声,陈元初立刻将自己摆成了瘫痪不能动的模样。
月色泄在半壁上头,清清冷冷。
一个身影缘绳而下,落在他面前。
四道刀光闪过,锁链沉重地坠落在地上。
“还能动吗?”李穆桃的声音冰冷。
陈元初慢慢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眸光比方才的刀光更冷。
“上来。”高挑修长的身躯在他面前矮了下去。
“还是我来吧?”上方传来闷闷的喝问声。
“上来。”李穆桃不理会卫慕元焘:“陈太初在等你。”
一双手臂搭上她的肩,身体如偶人一样僵硬,还带着被暑气蒸烤过的热度。
李穆桃反手把陈元初的两条腿提了起来,盘在自己腰间,一手托住他的臀,一手拽进了长绳:“起——”
月色仍照九州,故人早已面目全非。
四匹通体全黑的夏马拖着马车慢慢往纪城而去,盖板轰然又落下。过往巡逻的军士视若无睹。
李穆桃面无表情,取过车上准备好的帕子,在温水里投了投,替陈元初擦干净面上已结了块的血污:“忍着点。”
陈元初躺在车厢中,睁着眼睛看着车顶,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
李穆桃把他的头挪到自己腿上,用水打湿他头发,又从怀里取出一把犀角梳,一下一下替他把夹杂着乱草的长发梳通,挽了一个发髻,扎上艳红发带,将那掉落的乱发和杂草顺手丢到车外。
卫慕元焘朝车窗内张了一张,没作声。城门口的军士见到他,肃然行礼。
李穆桃把陈元初身上已看不出原先颜色的中衣亵衣亵裤也剪开除了下来,极快地替他把手腕脚踝处的伤口清洗上药包扎妥当,似乎面前赤身裸体的男子是一个婴孩,又像是她的孩子。她神情自若,手下又快又稳。陈元初任由她摆布,似一个毫无生命的人偶,无动于衷。
换上一身布衣的陈元初被李穆桃扶着半靠了起来。
两人静默不语,马车上了石板路,马蹄声陡然清脆了起来。
栈的门外的街道上,站满了上千军士,弓箭手在三周引弓待命,如临大敌。
吴掌柜匆匆进了门:“来了,是长公主的车驾。”
陈太初慢慢站起身,走到门口。月光投在他侧脸上,似乎蒙上一层寒霜。穆辛夷轻轻走进他的影子里,瞬间有一念:如果能躲进他的影子里该有多好。
马车车帘掀开。
陈太初疾步过去,在车辕边轻声喊道:“大哥。”
陈元初却寂然无声。
李穆桃冷声道:“阿辛呢?”
“阿姊——”一张小脸一双大眼从陈太初背后探了出来。
虽然听卫慕元焘说阿辛不傻了,亲眼见到时,李穆桃还是怔了一怔,这双眼这么灵动,盈盈含着泪,似喜还悲。这是她的阿辛吗?
卫慕元焘看了看四周,挥了挥手。弓箭手们放下了弓。
“快上来。阿辛过来。”这时李穆桃的声音才有了温度。
陈太初和种麟、穆辛夷上了车。种麟看见陈元初手足包扎着,眼眶发红:“元初——”
陈太初已跪在陈元初身边替他检查起伤势来,又低声询问中毒的症状。陈元初眼珠动了动,落在陈太初脸上,却依然一言不发。
马车缓缓又往前行,要从纪城往伏羲城出秦州。李穆桃低声询问着穆辛夷所经历的一切,不时抬眼看看陈太初。
刚进了伏羲城城门,远处就见灯火和兵马疾驰而来,呼喊声不断。
“司主——夕阳镇遭赵军突袭,应是利州路的赵军,有两三千人!”来人丢盔弃甲,身上血汗混杂,显然刚从战场回来。夕阳镇在秦州西,过了夕阳镇就是渭水,越过鸟鼠山就是洮水,再越过马衔山就抵达卓啰和南军司的大本营兰州。夕阳镇和定西寨同在秦州西边,互为犄角,夕阳镇遭袭,定西寨恐怕也危险。秦州四周还有永宁寨、威远寨、三都谷。因人马不足,他留守的主力全在秦州,周边镇寨都只留了四五百军士而已。
卫慕元焘利索地勒缰停马,皱起眉头,下意识看了马车一眼。这么巧?但他的人看守陈太初等人十分严密,赵军二十天前就从利州出发,按理应该直达东北方向的京兆府,如今竟然朝西北走经岷州到了秦州城外。但行军路线也不可能是这短短几日或因为陈太初就定得下来的。这时拿下陈太初一行人,总好过放他们走。
马车车帘唰地掀了开来。李穆桃一双眸子寒光凌冽:“利州路赵军必然是前来攻打秦州的,为的是将我大军切成两截,好断了京兆府攻城大军的粮草。表哥你赶紧去州衙,准备应战。我送他们出城,稍后即返。”
陈太初轻轻捏了捏陈元初的手心。穆辛夷紧张地看着他们。种麟掀开车窗帘朝外望了望,不远处就是飞将巷。
马车继续前行,卫慕元焘拍马转头往州衙而去。
伏羲城的西吊桥缓缓而落,轰然亲吻了地面,黑暗中不起眼的尘土飞扬了寸许,归于沉寂。沉重的城门缓缓地打了开来。马车驶了出来,护城河上的吊桥咯吱咯吱响了起来。
种麟背起陈元初,跟着陈太初下了马车。他们随行的几十人被军士们跟着押了出来。
穆辛夷死死揪着车帘,看着陈太初的身影,眼泪像滚珠一样连绵而落。
“我们回去了,阿辛乖。”李穆桃改不过来对她的语气,还是哄小孩一样地柔声道。
种麟背着陈元初越走越快,很快暗夜之中,隐约只能见一团黑影。
陈太初带着那几十个赤手空拳的种家军精兵,走出去五十多步,齐齐停下了脚,转过身来。
李穆桃的马车正驶上吊桥。城楼女墙上突然响起了锣鼓声。西夏军士大惊。此处看不到另外四城的情景,但秦州城中的火光已淹没了一城月光。
李穆桃掀开车帘,跃上马背,提起弓箭:“起吊桥——快!”陈太初好算计,算准了从纪城出城,她必然会走距离最短耗时最少的伏羲城西城门。利州路只怕早就和他联络上了。她要代替梁氏掌权,却不能伤及大军根本。当下只有一条路:战!
再战秦州,只是攻守颠倒。
无数声弦响,箭矢飞一样地从暗夜中聚集而至,黑压压如蝗虫压境,越过陈太初一行人的头顶,落向城门口的西夏军士。
箭矢飞出,五千身穿步人甲的利州路步军,漫山遍野涌向伏羲城还未来得及升起的吊桥。何时悄声无息抵达的,竟无人知晓。
穆辛夷慌乱中咬牙忍住呼喊阿姊的念头,车帘已被李穆桃拽得掉落下来,她想转身看一眼陈太初,一探出头,却见夜空中一只雄鹰展开了翅膀,在城楼上方盘旋起来,偶尔遮住了下弦月。
陈太初接过长弓,抱弓在怀,四箭架上弦。
城楼女墙上四名夏军颓然落地,皆一箭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