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昪清咳一声,朝谢相等人拱手道:“诸位相公,今夜的确蹊跷,此处楼阁后室连个后门都没有,甚是不妥。若非燕王殿下及时喝破刺,地道里进来百人千人万人也有可能,又有奸细引路,大赵前朝后廷岂不被逆贼一网打尽?”
赵昪所言,谢相也有所察觉,现在杀了完颜似,于事无补,还会令女真和大赵反目。女真如今军威极盛,大军势如破竹,端午节后已逼近契丹上京道。契丹颓势难挽,朝中还在观望,自然不宜交恶。若能囚禁住这个战功彪炳的女真二太子,既暗中助了契丹一臂之力,也能减少日后女真对大赵的威胁。
二府几位相公低声商议了几句,定下先把后廷宫闱事放在一旁。
谢相道:“完颜似,大赵和女真,素有邦交。你身为臣属之国的二太子,竟然勾结阮玉郎和西夏,破我大赵秦州城,害死军民数万,绝不能就此善了。你不通过使者请求觐见,无法无天擅闯大内,究竟所为何事?你既然自称并无伤人的意图,可认得出阮玉郎在宫中的眼线?”
赵棣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高似对自己和先生所图知道多少,更不知道他临阵倒戈会说些什么。他不安地垂下眼眸,寄望于先生所说的万无一失之法。
高似在弃刀的刹那,就已经弃了自己的命。他声音浑厚,沉稳有力:“不瞒诸位,我弃父姓耶律,从母姓完颜,毕生心愿就是扫平契丹。大赵和契丹为兄弟之国,女真却是大赵臣属国,听闻大赵有意出兵助契丹攻打女真,我女真部受契丹欺压奴隶近百年,难道继续任人宰割?既是国与国之战,国与国争利,完颜似破秦州,图谋和西夏结盟攻打契丹,为的是我女真同胞,何错之有?如今被擒,成王败寇,在下毫无怨言。”
国与国之战,国与国争利,何错之有。赵昪暗叹一声,若是苏瞻在此,不知会有多心灰意冷。他那般信任高似,却被其利用,真是误以山雉为凤凰。
“在下今夜前来,只因阮玉郎言之凿凿,只要前来闯宫面圣,吴王殿下明日就能即位,愿同我女真结盟攻打契丹。”高似看着太皇太后,怒道:“却未料到竟然是要借在下陷害旧日恩人,毁其清白,害其性命,此事却万万不可!故愿以某之性命,平息大赵之怒,请勿插手我女真部和契丹之争!”
室内骤然一静,落针可闻,瞬间哗然。
赵棣吓得魂不附体,叫了起来:“他陷害我!他为了陈太妃和六郎陷害我!”
二府几位相公看着赵棣慌张的神色,心中都信了几分。高似是怎样本事的人?是杀敌破阵,夺一国城池的万夫莫敌之将。甘愿束手就缚,若只是为了陷害吴王,却说不通,更和他破秦州的意图相背。若是为了报恩或耻于被利用来陷害女子,却还说得过去。
张子厚不等太皇太后开口,追着问:“完颜似,若要证明你所言非虚,你可知道阮玉郎在宫中接应之人究竟是谁?”
高似皱眉摇了摇头:“未曾见到面容,在下不认得。”
“我认得。”有人突然接口。
众人大惊,看向赵栩。
“那奸细,此时此刻,就在此地。”赵栩的声音冰冷。目光如刀,投向屏风后头。
赵棣觉得脸上面皮绷得疼,想干笑两声,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太皇太后冷笑道:“你只管指出来便是,怎么,难不成要嫁祸给五郎?”高似为了陈氏,这是连命都不要了,没有奸情才怪,还想陷害五郎,真是以为她老眼昏花了!
赵栩缓缓走近屏风,受伤的地方越来越麻,整条右腿快失去知觉。那毒的毒性不大,不会致命,却麻得厉害。
“我不会认错人。孙安春,是你。”赵栩目光如刀,落在福宁殿供奉官孙安春的身上。
纵然有带御器械在,屏风后依然立刻乱成一片,六娘扶着太皇太后往相公们那里退去,向太后一把抱起赵梣,被带御器械护卫起来。屏风倒在地上,也无人去扶。
陈素搂着赵浅予退到赵栩身边,握住他的手。赵栩拍了拍母亲的臂膀,轻声道:“放心,我没事。”示意她们退到定王那边。
赵棣面色大变,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屏风后只剩下了赵栩、赵棣、孙安春。
向太后颤声道:“快,拿下孙安春!”两个带御器械身形微动,已擒住孙安春的双臂,按住了他的肩膀。
原本垂首肃立在赵梣身后的孙安春毫不挣扎,慢慢抬起了头,脸上毫无惊慌,依旧唇角上翘带着随和的笑容。他年过半百,五官平平,常年笑眯眯,是个随时湮没在周遭事物中的老内侍。
“是小人给寿春郡王打开了地道入口,是小人告诉寿春郡王陈太妃今夜来了雪香阁。”孙安春的声音细弱,脸上露出一丝可惜,看向赵栩身后跪着的高似:“二太子待陈太妃可谓情深意重,宁可弃械被俘,自曝身份,也要保住陈太妃的性命。寿春郡王所托非人,功亏一篑,可惜。”
太皇太后只觉得血直往头上冲,眼前金星乱跳。孙安春!是她亲手选出来的内侍,在她宫中历练了四年,才派到大郎身边伺候大郎,几十年来一直安分守己忠心耿耿的人,竟然是阮玉郎的人?
赵栩突然问道:“你既然开了口,不如全说了,尽管说仔细些。阮玉郎也该交待过你要说什么做什么吧。”
孙安春脸上更加谦卑,躬身道:“郡王的确交待了,今夜若径行直遂,吴王殿下得以即位,小人自然还在福宁殿,安安分分地做上几年,便可告老还乡。”
赵棣面色大变,转头看向身后。众人目光均落在他身上,意味不同寻常。高似所言,众人还将信将疑,可孙安春竟然也这么说!
“如今出豕败御,他又是如何交待的?”赵栩不动声色。
“二太子变生意外,殿下又认出小人来,小人愿从实招供。小人知道得实在太多,不说也没机会再说了。”他谦卑地笑了笑:“殿下当真要听?小人只怕娘娘既想听,又不愿意听、不敢听。”他身子又弯低了几分。
太皇太后一个趔趄,死死抓住了六娘的手:“孙——安春!你伙同逆贼背主——你从实招来,快招!”她有什么不敢听!她一生行事,件件为了大郎,桩桩为了大赵江山。她甚至一念之仁,没杀郭玉真赵瑜母子才养虎成患还了!
赵栩转过身,看了太皇太后一眼。凭他的目力和记忆,昏暗中只一个背影和走路的姿势,就认出了孙安春。他想到太多的事,只是不知道他“认出”孙安春,是不是依然是阮玉郎的计中计。然而,就算是,他也必须认出孙安春。
赵栩他这是什么意思?太皇太后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气血上涌,他在指责自己?
“娘娘,小人所认的主,一直是元禧太子和寿春郡王,从未变过。”孙安春还是一团和气,细弱的声音也带着笑意:“小人的爹娘,都是东宫旧仆,因阮氏案被牵连遭绞杀。小人被叔叔婶婶赶出家门,流落街头,所幸被郭郡主找到,落户到了陈留。不久,小人自愿入宫做内侍,原是为了打探寿春郡王的下落。阴差阳错,后来竟然入了娘娘的眼,被挑选中服侍了先帝。”
若没有在东宫做了几十年的爹娘,若不是他从小耳濡目染,他又凭什么能入了高氏的眼?孙安春笑得更加卑微:“娘娘,小人对娘娘从无违逆,先帝吃什么,喝什么,做什么,想什么,娘娘不是都一清二楚吗?郭太妃和先帝的逆伦奸情,也是小人及时禀报给娘娘的。”他特意加重了及时那两个字。
太皇太后浑身发抖,惊惧悔恨愤怒,交织在一起。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头晕得厉害,嘴唇不停翕动,说不出话,鼻翼也不听扇动着。六娘只觉得手臂被她掐得极疼,见她脸上涨得血红,看了看一旁的两位面露忧色的尚宫,轻轻喊了声:“娘娘,可要宣院使来?”
太皇太后想摇头,却连脖颈也动弹不了。上次晕倒后御医官再三恳请她勿动怒勿劳累勿多思。可眼前如何做得到?
“娘娘怕是碰过柔仪殿那块飞凤玉璜了?如今中毒已深,只怕时日无多了。娘娘一生痛恨郭太妃,不想最后却要死在郭太妃所持的玉璜上头。”孙安春叹息了一声:“崇王殿下也是多事。他不动手,那夜就是燕王殿下弑父杀君,何需多费这许多周折。”
太皇太后低声嘶吼了一声,双眼一翻,倒在了六娘身上,被众人赶紧扶着坐下。牵涉两位先帝和不伦丑事,诸相公皆抿紧双唇,不发一言。
赵栩默默看了看她:“传方绍朴上来,派人去请院使。孙安春所言,还得娘娘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做得数。”
方绍朴匆匆上楼,取了针,往太皇太后人中戳去。
一声痛呼,太皇太后醒了过来,眼神有些涣散。看清面前蹲着的赵栩,露出了嫌恶之色,摇了摇头。不可能,她只是有些气虚血瘀,乃这两年太过劳累费心所致,御医院从未有人提起过中毒。
赵栩看着自己这位心神大乱的祖母,心情复杂,慢慢站起身:“孙安春,我爹爹的死可是因为飞凤玉璜上的毒?”
孙安春道:“殿下所言正是,那毒,正是元禧太子昔日所中的毒,不从口入,祸从手起。那毒、那玉璜,还有寿春郡王,都是托吴王殿下的福才能带入宫中的。娘娘忘了是谁提醒您孟四娘的事了?”
赵棣双腿一软,一个趔趄,撞在地上的屏风上,摔倒在地。转头他爬了起来,奔了几步,跪在了太皇太后和向太后面前:“不!娘娘!五郎不知道先生是谁,怎会是阮玉郎?还有什么郡王什么元禧太子,五郎完全不知!孙安春一定是六郎的人!他在陷害微臣!”他抬眼看见太皇太后的神情,吓得匍匐在地。
赵栩皱起眉,阮玉郎今夜绸缪得十分周全,一旦有变故,竟连赵棣也舍弃了,难怪先前自己那般劝他撇开赵棣和自己合作,他也不为之所动。孙安春被擒后,他还有什么后手?
一网打尽?这四个字浮现了出来。赵栩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元禧太子故旧一党,先是东宫案,再是逼宫谋逆案,牵连者甚众,说不定宫中还有不少阮玉郎的属下,孙安春的话,这皇城大内又要腥风血雨杯弓蛇影好一阵子了。
孟在和赵栩对视一眼,立刻匆匆到楼梯口唤来手下的将领,低声叮嘱着。
孙安春看着孟在的背影,笑了笑:“娘娘您最喜爱的吴王殿下为了即位,认郡王为先生,许以平反阮思宗一案,许郡王三公封号入朝,特意将诸位引来雪香阁,好看二太子待陈太妃情深似海。二太子您看,那为了权势的人,终究还是比您为了美色更靠得住,只可惜陈太妃——。”
张子厚听着话头不对,喝道:“娘娘,诸位相公,孙安春既已供认不讳,当速速了结此事。臣奏请拿下吴王!”
“且慢,让他说完!”太皇太后浑浊含泪的双眼紧盯着孙安春:“说!你还知道什么!”她看也不看赵棣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