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啲明白,孙亦谐此刻给他下的套,其实算“文斗”的一种。
这绿林道上的“文斗”啊,自不是比吟诗作对,而是别的……
就拿他们这些收保护费的为例:平日里在抢地盘时,他们一般都会先跟对手讲定,是来“文”的还是来“武”的。
如果要武斗,那双方就事先约好时间地点,两拨人抄起家伙来场大规模PK,死走逃亡各安天命,最后哪边先被打跑了就算输。
这种形式呢……有是有,但很少,因为像这种大规模混战,谁都没把握一定赢;而且武斗只要一打起来,就一定有死伤,且死伤数肯定比文斗要多……就算最后是你赢了,事后的医药费和安家费支出都远高于文斗;更不用说,武斗还很容易把官府的人给招来。
而文斗就不同了,文斗是:双方各派几名代表出来,进行“斗狠”。
比如你这边站出一哥儿们,啪一砖把自己开了瓢儿,对面就来一位,一刀把自己的手给剁了;你这边来个人,把自己的眼珠子摘出来当零嘴儿吃了,对面就得来一位,把自己当场骟了,然后把他那玩意儿当下酒菜使。
你就说你敢不敢吧?
不敢,地盘儿就是人家的了。
敢,那你就站出来,看你能整出什么让对面头皮发麻的活来。
且这个“敢”,还都得是自愿的,被强迫的可不行。
哪怕你今天是来表演吃屎,也得往那儿一坐,大口大口连嚼带吸溜,吃得眉飞色舞、狼吞虎咽,吃完满满一碗后,一抹嘴儿一拍胸脯站起来,大喊一声:“还有么?”
这他妈才叫狠。
你要是站出来之后,在那儿畏畏缩缩、面露难色、干呕、或者挨刀挨砖之后喊疼,那你这丢人可就丢大了,不用对面笑话,自己人也得把你给打死。
而那些参与过“文斗”的人,甭管输赢,帮会都会给你一笔花红;事后你要是没死,只是落下点伤或者轻微残疾,以后还想接着跟“社团”混的,那靠这次文斗的“功劳”,你就能上位了;而你要是斗完后严重残疾、混不了了、或者挂了,帮会还会给你笔安家费。
当然了,这种事,也没准儿,万一过段时间你们这帮会散了,或者老大跑路了呢?那你就是活该白挨。
所以混这行的,运气也很重要。
运气好,你上去拼一枪,养几个月的伤,再出家门就是大哥;运气不好,吃屎你都白吃。
眼下,孙亦谐提出的要求,便是基于这种“文斗”文化衍生出来的。
什么?您问孙亦谐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那不明摆着吗,杭州鱼市那是多大的场子?在孙哥将其一统之前,肯定是隔三差五就会有文斗发生啊,他什么“玩儿法”没瞧见过?
这帮收保护费的,“文斗”的界限在哪里,用什么话、什么方式跟他们挑衅最有效,孙哥都门儿清。
他现在就是拿刘捕快意外受辱这件事做文章,一方面是给刘大愣出口气,另一方面也是再次杀杀大啲这帮人的威风。
大啲他们现在被孙亦谐拿话架着,也是骑虎难下:首先刘大愣大小也是个官差,他平白无故被你们辱没了一番,你们也没什么实质性的表示,确是你大啲理亏了;尽管刚才孙亦谐已经揍了那个肇事的喽啰,但那是后者自找的,并不算是他给刘大愣道了歉,所以这事儿还不能扯平。
按道上那好勇斗狠的逻辑,既然你们刚才请刘捕快“用脸喝了热汤”,你们又“都是汉子”,要是连每人“还一碗”都不敢,以后还怎么在这里立足呢?
但你真让大啲他们每人走到那烧开的汤锅前,各舀一勺往自己脸上浇……就算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退缩的,那搞完也都成猪头了。
这怎么办呢?
这时候,“流氓假仗义”的那一套,就要开始发挥作用了……
“孙少侠此言差矣。”大啲稍加思索后,急中生智,指着地上那个仍处于昏迷状态的喽啰道,“正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刚才是这小子瞎了狗眼,误撞了刘兄,那理应是由他来给刘兄‘还礼’,与我其他兄弟何干?”他说着,便大踏步地走到了那个汤锅前,“若孙少侠非要迁怪于他人,那最多也是怪我……我大啲作为他的老大,有管教不严之责;所以,我当亲自给刘兄一个交代!”
说罢,他也不等孙哥回应,登时就撩起衣袖,探臂而出,用自己两条前臂的内侧夹起了那滚烫的铁汤锅。
那一瞬,只听得“呲啦——”一声。
铁板烤肉的动静都听过吧?
少林寺俗家弟子在手臂上烙青龙白虎时可能也就这个意思了……
两秒后,夹起汤锅的大啲,面不改色,三步并作两步地就走到了那个喽啰的旁边,紧接着……他就把一整锅滚烫的汤水猛地浇在了那个昏迷的喽啰身上。
您别看他这一些列动作做得非常快,实际他每一步都是想好的,且有所控制。
做菜的时候用大勺给食物淋上滚油的操作都见过吧?你把油慢慢地淋上去,和快速泼上去,是不一样的。
大啲此刻这一浇,看着是猛,但他这样造成的伤害反而低些。
另外,浇的部位也有讲究……这锅滚水,若浇在人的躯干上,那无非就是烫伤,至少短时间内死不了,但若是不慎浇进了口鼻,那就可能导致气道烫伤堵塞、当场死亡。
大啲可不想再节外生枝,所以他避开了头部,基本都冲着对方后背浇下去了。
当然了,他再小心,这也是滚水浇人呐。
这一锅汤下去,那喽啰立刻就由昏迷中惊醒,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货可不像大啲那样,事先把衣物卷了起来,用皮肉去接触高温;这货可是穿着衣服被浇的,所以被烫伤后他那衣服和皮肉都被滚水烫得粘在了一起,再加上他在黄土地上这么一抽搐一打滚,那几乎就是被扯掉了一层皮啊。
周围围观的老百姓看着这一幕,有不少脸色都吓白了,真是看看都觉着疼。
而这……也正是大啲想要的效果。
如今,这礼儿,他这个当大哥的已经给赔了;他那两条胳膊是实打实烙下两大片儿皮肉,他也亲手把惹事的人给“处置”了。
你刘捕快无非是脸被烫得有点红,我那兄弟可是半条命都没了,这总该扯平了吧?
而大啲自己,也没丢人,毕竟赤臂抱铁锅这手,镇一镇普通老百姓已绰绰有余。
至于孙亦谐之前说的话……大啲也算是兜住了,字里行间甚至还显示出他有保护其他兄弟的风范。
可以说,这一轮本就不对等的交锋下来,大啲应对得已十分高明,身为龚爷的左膀右臂,他确是有两把刷子的。
“还愣着干嘛?把他带去医馆啊,在这儿鬼喊鬼叫的给谁看呢?”浇完滚水,放下汤锅后,大啲便将两臂一甩,负手而立,轻喝着给身边的其他喽啰下了个命令。
喽啰们得令,也是赶紧上前,手忙脚乱地把那位还在地上打滚的兄弟架起来抬走了。
这时,大啲才再度看向孙刘二人,说道:“孙少侠,刘兄……若没有其他事,那我也告辞了。”
刘大愣这会儿是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而孙亦谐还是眯着眼,似笑非笑地回了句:“好啊,大啲哥,咱们后会有期……请。”
…………
话分两头。
当孙亦谐在番禺集市试探大啲的时候,黄东来……也来到了东莞的一家酒楼中。
这里,是阿仂的产业。
咱上一章有说过,赌场、烟花柳巷的看场费、和市井摊贩的保护费,是这些绿林帮派的“基本盘”。
那么酒楼这种正经生意又算什么呢?
那自然就是“基本盘”以外的额外营生了。
这部分业务,有没有,得看情况……
一般来说,地方上那些中等或稍微大点儿的买***如什么栈、绸缎庄、古董店、油盐铺、药铺、还有专收地租铺租的营生……背后都是由当地土豪、官面儿、或者江湖门派作靠山,和你绿林道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你要是来动别人家碗里的东西,你可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
假如本地的武林门派都很羸弱,那你绿林道的帮派或许也能占下一些“基本盘”之外的、中大型的正经买卖,但你要是赶上像几年前洛阳正义门那种顶级CEO带队,手眼通天,独霸一方的光景……那你还是低调点,好好守住青楼赌场这种正道门派有碍于脸面所以不沾的业务吧,在那个环境里,就连菜市场的保护费都未必轮得到你了。
好在,这东莞一带,这些年里并没有出现那种非常强势的武林门派。
所以,龙门帮的势力在这儿发展得也算不错。
和喜好招兵买马、扩张地盘、看起来财大势雄的大啲不同,阿仂是个笑面虎……他头脑好,城府深,表面功夫做得比大啲好很多。
比起在市井中招摇横行,阿仂更倾向于做一些来钱更有效率、更稳健的买卖。
而东莞城西这家名为“振涛楼”的酒楼,就是阿仂手中最好、也最挣钱的一家酒楼。
“仂哥,人来了。”
当负责跑腿的小弟来到阿仂身边通报的时候,黄东来已然上了振涛楼的二层,并朝着阿仂所在的雅间儿过来了。
阿仂听罢,顺势起身,快步行到了雅间儿的门口。
黄东来和他隔着还有几米远,阿仂就已抱拳拱手,朗声笑道:“呵……想来这位就是黄少侠了,久仰大名,在下林淮仂,乃是……”
“行了行了,阿仂嘛,我知道,屋里聊屋里聊。”黄东来这态度可是够嚣张了,对方打招呼的话才说了一半,他就粗暴地打断,并自说自话地跟对方擦肩而过、进屋去了。
他这举动,且不说阿仂什么反应,就是屋里屋外、阿仂身边的那群小弟们都看不下去了。
你姓黄的谁啊?就是前龙头龚连浚在世的时候,也不会跟仂哥摆这谱啊。
但就在那几名小弟目露凶光,准备朝黄东来发难之际,阿仂却是快速回身,冲他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都稳住了别动。
老大都忍了,小弟们还能说啥?
于是乎,黄东来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入座了。
阿仂也是回到刚才的座位坐好,带着他那招牌式的微笑,望着黄东来道:“久闻东谐西毒行事潇洒不羁,不拘小节,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名不虚传?”黄东来冷哼一声,“哼……‘大开眼界’才对吧?”
阿仂一听,心说:你小子倒挺有自知之明。
但他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接着道:“黄少侠真会说笑,哈哈……对了,不知黄少侠今日约我见面,是想……”
这一秒,黄东来又一次打断了对方,抢道:“那肯定不止是来找你吃吃饭喝喝酒啊,肯定还有事儿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