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十三进门的时候,考卷已经分发完毕。

    监考老师看刘十三鼻青脸肿,头发倒竖,浑身泥泞,走路一步一个脚印,皱了皱眉。不过好在他对刘十三印象挺深,四年来刘十三坚持听他课,勤奋做笔记,回回挂科,让这位老师明白什么叫朽木不可雕。

    监考老师说:“你迟到了,快。”

    刘十三坐到位置上,闭目,平心静气半分钟,镇定地打开考卷,猛然看去,发现一道题也看不懂。他不敢相信,又猛然看去,发现字都不认识了。

    连夜赶路,质问,打架。得知补考,吃惊,赶路。十几个小时,到这一刻,他的肾上腺素全部消耗完毕。

    一下子毫无力气,压下的悲伤从全身每个缝隙冒出来。脑中穿梭着牡丹转身的背影,雨里的眼泪,他每个画面都按不住,只能反复轻问,为什么,为什么。

    这时不在考场,会好过一点吧,他能睡觉,睡醒起来打游戏,跟智哥去跑步。做不到的话,可以蜷缩在被窝哭。

    然而他偏偏就是在考场,桌子上摆着笔,笔压着考卷,监考老师虎视眈眈。

    要是可以人格分裂多好,一个刘十三痛苦万分,满地打滚;一个刘十三稳定答题,下笔如有神。

    思绪乱糟糟,刘十三的意识中,莫名其妙出现倒计时,跟寺里过年撞钟一样铛铛铛,震彻耳膜。

    就在刘十三举手想放弃的时候,窗外蓦然有人大喊:“刘十三!加油!”

    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是程霜。

    这女生太可怕了,从来不管别人愿不愿意,能不能够,她就喊加油,喊拼命,而且还不是嘴巴上说说,她真的会拉着人去拼命。

    真奇怪,童年还喜欢过她,要是跟她在一起,日子会颠沛流离吧。

    程霜喊完加油,刘十三听到她踹人的声音,接着听到智哥大喊:“刘十三!加油!”

    两人齐喊:“刘十三,加油!”

    监考老师冲了出去,而刘十三就像走在迷雾里的人,那加油声是条隐隐约约的绳索。他顺着这条绳索跌跌撞撞振作起身,不管它会不会断,一心一意要看清楚山崖上的考卷。他心想,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就好了。

    程霜和智哥说着对不起,被监考老师赶跑。刘十三也看见卷子上一道道题目,迷雾散开,明朗无比。经历千辛万苦的努力,锲而不舍的追求,那啥,还是一道题都不会做。

    看清和会做,是两回事。

    他握紧笔,哪怕看不懂题目,依然毅然决然要写答案。

    刘十三写的正楷,横平竖直。小学起,他的本子上字字端正,行列整齐,深思熟虑才落笔,并不允许自己用涂改液。因为字里行间,如雕如刻,全部是他不可动摇的目标,全部都得做到。哪怕后来他明白,那不叫目标,叫愿望,对永远弱小的他来说,更应该叫幻想。

    刘十三在考卷上写了一行字,正楷,横平竖直:加油!我会顺利通过考试!我会找到工作!拥有未来!刚写下的字就立刻模糊,是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

    他很加油,加到爆仓。他也不想要这样的人生。倒霉,无能,卑微,还窝囊地哭。不能哭,他忍住眼泪,憋回嗓子,发出了更奇怪的哽咽。

    像热带雨林里,奇形怪状的鸟的叫声。

    监考老师诧异地问:“你还好吧?”

    刘十三很好啊。他这么多年,能面对从小到大的怜悯。能面对不断的失去。能面对喜欢什么,什么就会离开。他靠一本写满幻想的笔记本,去习惯痛苦。

    刘十三说:“没事,我很好。”

    说完他猛地站起来,盯着他看的补考同学们吓了一跳,椅子一齐发出挪动的吱呀声。他们终生难忘这个场景,鼻青脸肿的刘十三站在考场中间,以众生不知道的原因,用尽全身力气大哭。刘十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依然紧紧攥着一支笔。

    考场的人不知所措。刘十三想,悲伤有尽头的话,到现在应该差不多了吧,从今往后也不会有更惨的事了吧,那么一次性流完眼泪,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他一边哭号,一边大喊:“我很好,我会好得不得了!我会重新做人!绝对不会再失败了!”

    监考老师实在没想到,会迎来这么激烈的回答。

    刘十三泪水滂沱,大喊:“我很好,我会好得不得了!我会重新做人!绝对不会再失败了!”

    监考老师惊恐地说:“好的,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