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杨望杰一大早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犹豫一件事——他究竟要不要给尹笑眉打电话。

    他昨天追问了洪卿许久,洪卿都以为病人保密为由拒绝了他,可是她越这样说,杨望杰越觉得写意的病有些蹊跷。

    “为什么你一定要知道?”洪卿问。

    “我想知道。”

    “这不是个必要的理由,等你找到一个能充分说服我的理由再说吧,小杨。”

    “卿姐。”杨望杰有些哀求。

    “不行,这是职业道德问题。”

    上升到这个高度,杨望杰只好作罢,“那……就算了。”

    “小杨,你不对劲儿啊?”洪卿说。

    “没有。”

    “你和写意关系不一般?”

    “怎么可能。”杨望杰无奈地笑了笑。

    听见他语气酸涩,洪卿也算明白了。

    “你喜欢人家沈小姐?”

    “过去,大概有点。”杨望杰含糊地掩盖过去。

    “那你就真让一切过去吧,小杨,”洪卿说,“写意是个不错的姑娘,可惜不适合你。”

    看她说得认真的样子,杨望杰反倒笑了,“卿姐,你的职业毛病啊,专门开导人。”

    他这么一说,更使洪卿觉得沈写意在杨望杰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她这个小兄弟以前很少和女孩儿有纠葛,生活中难得有什么感情戏,曾害得一帮大哥大姐挺替他着急的。

    只是听说他最近和尹家的大小姐走得很近,倒不知道他和她的那个病人沈写意扯出什么牵连。如今看来不告诉他,他也心意难平。她思忖掂量了下,下了个决心,索性做一回不负责任的医生。

    “其实她也不是什么病,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她说。

    “呃?”杨望杰听得糊涂。

    “她有失忆症。”

    “失忆症?”

    “心因性失忆症。”洪卿补充。

    “不可能。”杨望杰睁大眼睛,“我不懂什么失忆症的种类,但是写意不可能有失忆症,她平常和正常人一样,看不出来有很健忘的个性。”

    “心因性失忆也有很多种,有的人会忘记一切包括自己在内,有人会记得某些人而忘了另一些人,有的人会记得前面忘记后面,有的人记得其他的却恰恰会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你真的肯定她所有都记得?”

    洪卿没有明确说,倒是反问了他一句。她猜测杨望杰肯定是心中原本就有疑惑才会一直追问她,不信他就没看出端倪。

    “为什么会这样?”

    “她是两年前转到我这里的,病历上据说是车祸后才出现症状的。但是也不一定,也许是家族遗传病,也许是受到巨大的打击后心理上产生的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也许就是因为车祸对头部的剧烈碰撞所致。要知道人类最神秘的地方就是大脑,很多心理现象至今仍在探索阶段,没有定论。”

    “可是……”

    洪卿打断他,“小杨,这是我能说的极限,足以满足你的好奇心,我不会再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了。”

    “我最后问一个,能治好吗?”

    洪卿笑了笑,果真就闭紧嘴巴,不再回答他。

    杨望杰从医院出来,路过市图书馆,停好车走进去,既然洪卿不跟他解释,那他只好自己下手。

    他仔仔细细地在书架上找了关于失忆症的资料书籍,借回家去研究了许久。在攻克那些艰涩的专用术语之时,他才深切地体会到洪卿跟他解释的那几句是多么通俗易懂。

    他总结了下洪卿说的心因性失忆症的症状,然后筛选出两个他觉得很符合写意的情况的:一个是选择性失忆,指患者对某段时期发生的事情,选择性地记得一些,而遗忘了另一些;另一个是连续性失忆,意思是说患者忘记自某一年或者某一事件之前的往事。

    杨望杰记得写意以前和他提过小时候的事情,那就不是将过去全部忘得一干二净,而是上面那两种之一。究竟是什么样的车祸将她弄成这样?那些被她丢失的记忆中究竟有些什么?

    杨望杰为此思忖了一夜,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找谁来说说。终于,他决定给还没起床的尹笑眉打了个电话。

    “怎么?”她从睡梦中揉了揉眼睛。

    “你的日子可真舒服。”杨望杰感叹。

    “我就知道,你想我说是米虫。”

    “米虫?什么米虫?”他对年轻女孩儿的流行术语没有什么研究。

    “这么早有什么事?”

    “你上次说你可以找到人问问……”杨望杰说到这里,停住。

    “怎么?”

    “没什么,算了。”

    “你不要说话说一半好不好?很让人着急的。”

    “你上次说你认识那位很好的钢琴老师要介绍给我外甥的。”

    “哦,对,我一会儿联系下。”

    她才被他给糊弄过去。

    杨望杰歉疚地挂了电话,这样的事他怎么能傻乎乎地去问尹笑眉?他向洪卿追问那些写意不愿意在人前提起的事,就已经是对她不尊重了。

    何况,这对尹笑眉也不公平。

    同样一个早晨,在厉氏的老宅里。厉择良吃饭时看了一下饭厅里的挂钟,“谭叔,麻烦你去楼上叫下沈小姐,就说上班要迟到了。”

    写意匆匆下楼已经是十分钟以后了,她一边走还一边整理头发。她很少穿连衣裙上班,有些不太习惯,不禁扯扯裙摆,又理了理腰际的褶皱。

    “糟了,这么晚了。”她着急道。

    “沈小姐,先吃早饭吧。”老谭急忙帮她摆筷子。

    “谢谢,不吃了,不吃了。”

    “我都在这里,你着什么急?”厉择良说话了。

    她一抬头看见坐在饭桌边的男人,脸上一阵红臊。

    虽然昨晚到后来他什么也没做,就与她回各自的房休息,但仅仅是那一吻,已经足够让她意乱情迷了。在他身上有种奇特的男性魅力,在举手投足间隐约发散开,渗透进身边异性的心智中,蛊惑其心。

    “我不习惯吃早饭的。”写意看到饭桌上的中式早餐,为难地蹙蹙眉。

    他笑了笑,没立刻说什么,收起手里的报纸搁在一边,站起来,闲闲地开口道:“那你从今天开始得改掉这个习惯。”

    写意拿着筷子怔了怔,她昨夜曾经一度以为也许今天再见他的时候,他又要恢复成那个漠然得不可方物的厉先生。这下看来,似乎他们终于可以和平相处了。

    可是,他为什么昨天要对她说一些那么奇怪的话?写意此刻想问,又碍于还有老谭等人在场,不方便开口。

    “我在外面车里等你,快点。”他说。

    写意看了他一眼,一阵腹诽。这人活脱脱就一个资本家,白天都卖给他了,下班还是替他打工,二十四小时都要在他的眼皮底下活动。

    写意喝了几口粥,慌忙地追出去,刚上车又叫:“我忘了带手机了。”随即推门去拿。

    他瞅了瞅她,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最好快点,不然你自己挤公交车去。”这女人的很多坏毛病几乎让他失去耐性了。

    写意听见他的话,一边气喘吁吁地跑回去,一边气得咬牙切齿。有时候,他真的,真的非常讨厌。

    季英松看着写意急匆匆的背影,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才告诉她?”

    厉择良闻言之后,嘴角衔着的那丝沉溺的笑意一敛而净,双眸沉下去,默然许久之后才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她永远也不要记起来。”

    车子行驶到厉氏大厦之前,写意执意下了车。她可不想在公司上班高峰期于众目睽睽之下,和厉择良从同一辆车上下来,否则从那一刻开始,沈写意势必成为厉氏所有女性的头号公敌。

    尤其是公司人事部的那位彭丽副经理,这个三十多岁却待字闺中的女人,自从那次她和厉择良的“楼梯门”事件传开以后,每回看见她就像见到阶级敌人,鼻孔朝天一冷嗤,活像过敏性鼻炎犯了。可是,当她在什么时候遭到厉择良冷语忽视,被人传为剩饭后,彭丽的态度才稍微好转。

    如今公司里的人看她的眼光很诡异,有同情的,有看好戏的,有幸灾乐祸的,还有兔死狐悲的。不过大部分人还是相信,“楼梯门”是保洁大嫂的错觉,因为堂堂厉氏的老板怎么可能看得上她!

    上午,写意和同一层的同事小董、小黄一起去策划部拿资料,路上遇见厉择良。厉择良平时在公司里特别是在年轻女下属面前,很有涵养又很有。心情一般时和蔼可亲,可只要他拿那双丹凤眼朝谁一瞄,简直就是寒冰扫过,能将人冻僵。倘若恰好落到女性身上,自然是痛并快乐着。

    附近的几位同事即刻立定站好,齐刷刷地低头,“厉先生好。”厉择良点点头算是回礼。

    写意躲在旁边,侧了侧身也准备跟着蒙混过去。

    却没逃过旁边与厉择良同行的彭丽的法眼,三十五岁依然守身如玉的彭丽扶了扶眼镜框。

    “沈写意。”她说,“你看见厉先生怎么不打招呼?”

    “彭经理。”写意只好站出来。

    “你进厉氏的时候,我那几天出差,没一一向你交代公司里面待人接物的规矩,如今怎么变得这么没有礼貌?”

    写意鞠躬,“彭经理早上好。”

    “早上第一次见面,如果是上级应该一一主动打招呼,而不是等着上司来招呼你,或者干脆当没有看见无视而过。对我是其次,尤其要尊敬厉先生。厉先生平时日理万机,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厉氏上下的前程远景。我们平时虽然都将这种异常崇敬的心情隐藏于心中,可在不经意间流露于表面的时候才最可贵。你如今这个样子很容易让人误会是看轻厉先生,看轻厉先生就是看轻整个厉氏企业,明白没有?”

    写意生怕她再说什么话,将自己的举动上升到有负于中华民族光辉历史的高度,急忙如小鸡吃米一般直捣头,“明白,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向厉先生行礼。”

    写意偷偷地翻白眼,她干吗要向他行礼?白日做梦!

    厉择良好像事不关己地看热闹一样,很有耐性地等在那里,没开腔说话。

    写意很想仰头剜他一眼,最好是挖他一块肉下来煮粥炖汤。可惜她不敢抬头,生怕被四只眼睛的彭丽捉住,再给她数出七宗罪来,那不是真让她吃不了兜着走了?

    算了算了,心字头上一把刀,她忍了。

    跨出一步,埋头说:“厉先生,早上好。”

    “嗯。”厉择良居然还很配合地应了一声。

    写意只能在心里逞威,拼命地诅咒他。

    “不行不行,角度不够。”彭丽说。

    写意傻眼了,角度不够?什么叫角度不够?

    彭丽柔柔地对厉择良说:“厉先生,您先走吧,这个小姑娘我先教育教育。”语气和刚才跟写意说话的感觉完全不同。

    然后,同事们在彭丽的带领下又一起鞠躬,恭送厉择良离开。

    接着,彭丽又习惯性地抬了抬镜框,“沈写意过来,让我教你什么叫正确的鞠躬。首先要注意时间,我们一般鞠躬的最佳时刻是距离对方两到三米的地方,彼此对方目光交流的时候。”彭丽盯着写意深情地做了个示范。

    写意触到她的目光,立刻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一般鞠躬分成两种角度。一种是平辈同事之间,跟着我说的做。”彭丽说,“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头颈背成直线,前倾十五度,目光约落于身前一米五处,再慢慢抬起,抬起的时候要一直注视对方。另一种更重要,是向长辈和上司问好。这个面前的姿势是一样,也是双手交叉放在前面,头颈背成一条笔直的直线,为了表示我们的尊敬,这个时候要前倾三十度,目光落在身体前面一米的地上,然后再一边注视对方一边将身体缓缓抬起……你来一次。”

    同事小董和小黄离开时同时留给她一个“你自求多福”的表情。

    “来跟着我做。”彭丽说。

    “厉先生,早上好。”写意对着墙壁行礼鞠躬。

    “不行,声音还要柔一点。”

    她只好又做一次。

    “厉先生,早上好。”

    “不行,身体还要往下倾。”

    她再做。

    “厉先生,早上好。”

    “腰弯过了,再来。”

    ……

    写意为此悲惨地被彭丽活活折磨了一个上午,而且厉择良走开的时候,她分明看见他将右手握成拳头抬起来微微遮住略微上扬的唇,在偷偷地笑她。

    小样,小心你乐极生悲!写意在心中继续诅咒。

    中午,写意几乎是拖着一副疲惫不堪的身体去公司餐厅吃饭。

    “你好幸运,居然还活着。”小黄说。

    写意耷拉着脑袋,“也只剩半条命,腰快断了。”

    “原来真的没有人可以从彭莫愁那里逃脱。”小董感慨,“以前我们都是那么过来的,写意你要珍重。”

    李莫愁?彭莫愁?

    写意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难道你们只恨彭丽,不恨……”她害怕这里耳目众多,又跳出一个制度卫道士,或者是厉择良的狂热粉丝出来,顿了顿,张望下四处才说:“不恨厉……先生吗?”

    “为什么要恨厉先生?他和这个又没有关系。”小黄惊奇。

    “是啊。”小董附议。

    写意惊掉下巴,那彭丽明明就是狐假虎威,大家只记恨那只狐狸,却对后面的老虎态度截然相反。人类果然对异性比较宽容,尤其是对长相有优势的异性。

    “厉先生人很好,就连我们这些公司的小虾们和他打招呼,他都很亲切的。”小黄说。

    那是伪善好不好?写意心想,你们又不是没见过他凶的时候,怎么笑一笑就让你们把那些都忽略不计了?

    “而且长得那么英俊又有魅力,有件事情你肯定不知道,”小董神秘地说,“公司里有女同事私底下买厉先生的……”关键的地方倒停住了。

    “买什么?”写意问,总不能他还有初夜吧?

    “买吻。”

    扑哧一声,写意将口里的汤吐了出来,险些喷了小黄一脸。她被自己嘴里面的汤呛到,不停地咳嗽,那昨天接吻之后岂不是她还需要付钱……

    接着,她脑子里开始出现厉择良坐在那里一个接一个地卖吻的图片,想象了半天,不禁觉得不对劲儿,于是问:“不可能吧,买一个吻得出多少钱才让他看得上眼啊?”

    “废话,当然不是你说的那种吻了。”小黄说,“你不要想得那么猥琐。”

    “难道还有其他类型的吻?”

    “是杯子啊,厉先生用过的一次性杯子,有人收集来叫卖。”

    写意傻眼了,间接接吻?

    “明明是你们猥琐,好不好。”写意说。

    “我们又没有买过,也是听人说的。”对面的两人立刻撇清关系。

    写意下意识地去摸了摸自己的唇,仿佛舌尖还残留着昨晚那种柔软湿润的触觉,特别是那不停地念叨她名字的声音,简直能蛊惑人心。

    想到这里,写意的心怦怦直跳,几乎要跃出来。

    “写意,你脸红了。”小黄说。

    “我哪有!”写意立刻心虚地争辩。

    “你不会这么纯洁吧,我们说点儿这些你也要脸红,没谈过恋爱?”

    “没有,只卖过身。”

    “卖身?卖什么身?”

    “卖身葬父。”

    吃完饭,小董塞给写意一块巧克力。

    “我不能吃甜的。”写意笑。

    “没事儿,你不算胖,一会儿吃点补充些能量,说不准彭老魔还要去找你。”

    “不会吧?”写意哀号。

    写意下班后,先自己回到原来的住处收拾了些东西,隐隐觉得牙疼。不该吃那些巧克力的,她想。

    下班高峰,她拿着一些行李不方便坐公交,等了好久才抢到一辆出租车。

    司机按下空车的灯以后,问:“小姐,到哪里?”

    写意一怔,糟糕,她忘记问地址了。

    幸好她方向感极强,让司机开到厉氏楼下,然后按照昨天季英松接她去厉宅的路线一一在脑海中复原,走了一遍,到了尽头居然真的就是那儿。

    她小小地佩服了自己一把。

    到的时候,已经天黑,过了吃饭时间,没有人打电话催她。到了厉宅,也没见人们兴师动众地等她吃饭,让她觉得很别扭。这两件琐事叠起来,她在心中为厉择良小小地加了点分,而且决定原谅他早上的过错。

    她刚走进门,发现厉择良在沙发上看报纸。

    他抬头看见她,忽然说道:“你上班也要迟到,下班回家也要晚到,你以后做事情能不能利索点?我们已经吃过饭了,你要吃就自己做。”

    写意闻言错愕,接着心里气得要命,从来只有她说人家磨蹭,还没人嫌过她不利索的,这是什么人嘛!扣分扣分,刚才加的分全部扣掉,还要倒扣一万分!

    “我自己泡方便面。”写意恨得牙痒痒。

    “我们家没有方便面。”他闲闲地说。

    “那我不吃,总可以吧。”写意气呼呼地说完,一口气将行李搬到楼上房间。

    屋外的天空阴沉得厉害,似乎就要下雨了。

    厉择良的视线落在她背影消失处,缓缓地放下报纸。他的心情安定下来,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几近绝望。

    其实写意并不知道厉择良今天特地提前回来,放了老宅里所有人的假,连老谭也被迫离开。

    “可是晚饭……”老谭说。

    “家里有什么材料?我自己做。”

    “那我为你配好作料。”

    “不用了,我又不是不会。”

    “本想免得你们麻烦。”老谭笑了。

    厉择良收好报纸,慢慢地踱到厨房,查看了下电饭煲里闷着的米饭。接着又拿起刀,准备切菜开火下锅。他在国外独自生活过,如今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那套小公寓里独居,几个家常小菜难不倒他。

    楼上的写意收拾完东西以后,开始觉得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熬不住,便想偷偷下楼找点残羹剩饭来吃。

    当她轻手轻脚地下楼,却发现厨房里有响动,她小心翼翼地去偷窥,竟然看见他在里面。

    她从没见过这么贤惠的厉择良,胸前系着灰色的围裙,袖子卷了起来,正在炒菜。

    他发现了她探出来的脑袋,一手拿盘一手铲起菜说:“在饭厅等等,马上吃饭。”

    香喷喷的鱼香肉丝和糖醋排骨就这么被他给做了出来,放在饭桌上。

    “做给我吃的?”写意有些受宠若惊。

    “我自己吃的,但是你想吃也可以。”

    写意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个男人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摆筷子。”他说。

    “嗯。”写意头一次这么听话,屁颠屁颠地去拿。

    此刻,饭厅里是一片祥和的氛围。

    男人解了围裙坐下,女人回厨房拿碗筷,连那只顽皮的恶猫也乖乖地蹲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吃着白米饭和肉丝。

    她坐下来,朝着那盘鱼香肉丝很神圣地夹了第一筷子,放进嘴前却看到上面翠绿的葱花。

    “呃,为什么要放葱?”

    厉择良的眸子沉了沉。

    然后第二筷子,伸向了糖醋排骨。

    “呃……好烫。”

    他的眸子沉得更深。

    第三筷子,写意又夹了些肉丝,还没入口就叫。

    “我的天,居然还放了黄瓜丝,我一直都……”

    她的话还没说完,忍无可忍的厉择良用寒冰一样的目光扫了她一眼,提高声音“嗯”了一声,脸色沉下去,眼中隐隐聚集起风暴。

    “呃……”写意见苗头不对马上改口,“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吃黄瓜,简直是人生的大爱,放得可真合适。”然后眉毛皱成一团,忍痛吃下。

    “你挑食的毛病应该改改。”他说。

    夜里,雨倒也没下起来,就是风刮得厉害。整个大屋就只有她和厉择良两个人,风吹起来,乌拉乌拉地响,半夜听起来阴森森的。也不知道是楼下厅里哪扇窗户没关好,一直荡来荡去的,使得写意更加难眠。她很想出房间去关,可是她胆子小,踌躇了半天才下定决心。

    她出门刚下楼拐了个弯,没注意到在暗处矗立的厉择良,摸索着开灯。

    他却察觉到了她,在光明来临之前,他生平有了第一次不知所措。他只是因为要下雨了,腿疼得厉害而下楼来吃点药,没想到撞见了她。

    写意好不容易摸到开关。

    灯光一下子亮起来,晃到她的眼睛,厅恍如白昼。她转过身来,忽然看见灯光下的厉择良,身体明显一震。他穿着睡衣,手里拿着根手杖,右边的裤管下面明显空荡荡的,没有戴假肢。看到他这副样子,写意有些尴尬。

    “我下来关窗户。”她解释道。

    而他却没说话,脸色如同寒冰。

    写意知道他这个情况被人看见肯定会别扭一下,便走去将窗户关好就准备回房间待着,再也不出来。她走到一半瞄到他手上拿着药瓶,便一下子想起来上次那位何医生的话。他是因为腿疼而下来吃药的吧。

    写意胸口抽得紧紧的,不禁停下来说:“今天他们都不在,你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没有。”

    “要不要帮你拿杯子?”

    “不需要。”

    他又开始倔起来。

    “其实……”她对他这种倔强,决定下剂猛药,“其实你的腿,那天我就已经看见了,所以你不用回避。既然要和你一起生活直到让你腻味为止,怎么可能不让我看见?”

    语罢之后,写意静静等待飓风的来临,大不了那手杖扔过来再砸一下。可是就算砸死她,她也不想见他那个样子,一提到腿就如此介怀,生气都比冷漠刻薄要强。

    越掩饰说明越介怀,越介怀说明心中仍过不去那道坎儿。

    如此一口气说开了反倒轻松,这种事情对他来说长痛不如短痛,他不仅需要面对她,还需要面对外面别的人的眼光。

    他闻言脸色阴沉至极,眼中骇然已经聚起狂风,可是他偏偏开口很平静:“看到就看到了吧,一条废了的腿,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即使这样说得平淡,他的语气也如万年寒冰一样凛冽寒冷,说完倚着手杖在沙发上坐下。

    “如果连你自己都不能平静地看待自己的腿,那么如何能让其他人正视它?那假肢做得再逼真也是假肢,况且它也不能让你戴一辈子。你不能在那种虚幻的表面下掩盖自己,而且何医生说你长期强制性地戴……”

    “够了!”他粗暴地打断她,“沈写意,你又开始自以为是了,别做着一副站在高处怜悯我的样子,对我说教。我的事情哪里要你来多嘴?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人,竟然在我面前指手画脚的?如今是我缺了一条腿,哪天我想废了另外一条,你也管不着!”

    他带着极盛的怒气,对写意又是讥讽又是嘲弄的。

    写意忽然觉得有点累,垂下眼睑,不想再跟他还嘴。是的,她当自己是他什么人了?本来也是,她太高估自己了,居然妄想开导一两句就能让他从阴影中解脱出来,活活讨了个没趣。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把她当回事儿。心情好便逗逗她,心情不好就能让她滚到一边去,哪有半点把她放在心上?在公司里,任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也不会为她多说一句,他无论待谁都比对待她好一百倍。她却仅仅因为他昨晚的温柔而在他面前趾高气扬了起来。

    她思索至此,再看到他的腿,不禁鼻间一涩,潸然地落下泪。写意极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她几乎从不在人前流泪,而这一刻却不知为何眼眶含满泪水,控制不住地涌出来。

    “对不起,厉先生,我自抬身价地对您多嘴了。”她说完也不敢擦泪,扭头就走,生怕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留下厉择良独自坐在那里,手指一屈一张,终是在她离开前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听见她的房门轻轻合上,好像也随即关掉了两人的心扉。

    他独自坐在沙发上,沉寂在这大风呼啸的夜里。他懊恼地找不到什么东西发泄,只将拳头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终于忍不住狠狠地将手杖扔出去,砸落在地之前,将茶几上的烟灰缸和果盘碰落。于是,它们一前一后地落到地砖上,连续哐啷的两下,在这样的黑夜显得特别突兀。

    写意直到进屋关上门才抹了抹脸上的眼泪,以前解决案子的时候被对方当事人威胁过很多次,她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就连朱安槐那样反复刁难她,她也嗤之以鼻。可是,她居然会被他那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弄哭了,好不争气。写意趴在床上蒙住头,眼泪不流了,鼻间的呼吸却混浊起来。况且蒙久了,被子里也憋气,只好又掀开。她有鼻炎,一哭就要犯病,天气骤变也要犯病,然后鼻涕就流个不停。

    她已经对他够容忍的了,这个世界上,她沈写意除了他以外还迁就过谁,顺从过谁?可是他依旧对她那么坏。忽然,写意听见楼下传来两声哐啷,蓦地坐了起来。她害怕是他不小心从楼梯上跌倒,什么也没多想,吸了吸鼻涕,急急忙忙地出门下楼去看,却见厉择良好好地坐在那里,只是将东西摔得一片狼藉。她又自作多情了一回,讪讪地想退回去,但是已经被厉择良看见了。

    “写意。”他有些生硬地叫住她。她听到那两个字,身体一僵,昨夜他也是那么叫她,叫到心尖上了。可是现在叫她干什么?难道刚才还不够他解恨,还想再叫回去讥讽她一顿?

    “我去睡觉了。”她板着脸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写意,”虽说他的语气依旧生硬且很不自然,却比方才放缓了些声音,“你过来。”

    我不!

    她原本就是想这么回答的,这会儿让她过去,她就过去,要是一会儿要她滚,她就滚?可是当她的目光触到他的眼睛后,那个“不”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的眉微微蹙着,一双眸子平时在阳光下看起来是棕色的,可是现在却如两点纠结的黑墨,溢满了哀求。那样的眼神,令任何人都无法拒绝。

    “干吗?”她走到他跟前,有些不情愿地嘟囔着。

    “过来。”

    她按照他的吩咐又朝前走了两下,止步,“好……”一句话没说就被惊呼替代,因为坐在面前的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使劲一拉,她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不禁侧坐在了他的怀里。

    她想挣扎着起来,却被他紧紧拥住。

    “我……”写意脸颊绯红。

    “嘘……”

    他将头埋在她的发间,似乎在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气息,半晌也没说话。外面的暴风吹得正狂,可是被窗户的玻璃隔绝在外面以后,更显得室内的安静。在屋子里,写意几乎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听见他轻轻道:“对不起,我又冲你发火了。”却仍旧没把头抬起来,好像说的是一件世界上最丢脸的事。

    写意愣了愣。

    “我也不对。”她这人就吃软办法,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也跟着认错。

    “你刚才哭了,写意,”厉择良说,“我不要你哭,即使你永远没心没肺地跟我作对,我也不要你哭。”

    写意听见这句话之后,心中原本皱在一起的情绪,像吸了水的海绵一样缓缓地舒展开,鼻子又开始酸酸的,有那么一些感动。

    “我哪有没心没肺?而且也没有专门和你作对。”她仍不忘记狡辩一下。

    他抬起头,伸出手掌,说:“把手给我。”

    写意不知缘由,乖乖照做。

    却见厉择良略微倾了倾上身,引着她的手放在了他右腿的残缺那里,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她感觉到了残断面以下的那种陡然缺失。

    她手心一惊。

    “怕不怕?”他问得很谨慎。

    写意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收回手转过身去,蓦地抱住他。

    抱得很紧。

    有那么一点点害怕。她在心中默默地说,却不敢告诉他。在那一刻之前,她从没发觉原来真心拥抱一个人的时候心会变得那么柔软。

    “你每天吃几顿?”他忽然问。

    “三顿。”她奇怪。

    “既然只吃三顿,怎么这么重?压得我双腿发麻。”

    “……”

    这个男人说这些话真是非常没有情趣。

    “写意。”过了会儿他又叫她。

    “嗯?”她正在专心地研究他那漂亮的指头。

    “关于那天合约的话,我收回。你做的报告,我完完整整地看过,跟薛经理商量后,公司才会采纳,不是为别的。我之所以那么说,只是因为我在乎你。”说到此处,他微微敛起目光,垂头道,“如果伤害了你,我为此道歉。”

    写意静静地听完,凝视了他半分钟,看得他很不自在。

    然后,蓦然之间,她笑了笑说:“我接受,但是有条件。”

    “什么条件?”

    “一、你不准再说我胖,又嫌我磨蹭。”

    他点头。

    “二、不许再往菜里放葱,还有黄瓜我也不吃。”

    他又点头。

    “三、可不可以早上看见你不叫‘厉先生早’?”

    他欣然接受:“没问题。你以后见我什么都不用叫,光鞠躬就行。”

    “……”写意顿时无语。

    他好像刚才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候抽过烟,指间残存有烟草味。

    她一根一根地察看他的手指,右手中指那里有块小茧,明显是写字磨出来的。再看左手,食指指节的根部和大拇指上也有茧子。奇怪,干什么事情这里会磨到?

    “看什么?”他问。

    “这里有茧子。”

    “哦。”他抬起手来自己看了看,“打桌球磨的。”

    他这么一说,写意倒想起来,上次见过他的公寓里专门空着一间大屋子,就摆着一张斯诺克台球桌,可见,真的是爱极了。

    “那个东西你也喜欢?无聊死了。”她每次看到电视里转播那种节目就立刻转台,当时心里还想,这种东西居然都有人看?

    “你这种人最应该练练。”

    “为什么?”

    “练你的精气神。台球其实很简单,关键是你在下手以后给对方留个什么样的局,一旦瞄准目标屏住呼吸一击而中。就像做生意一样,一是看准,二是力度适当,三是有气势。”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就缺点气势,哪像什么律师?你这是碰上我了,要是遇见别人,谁请谁烧钱。”他搂着她淡淡一笑,“很多人都是拣软柿子捏,那彭经理本来就是见你年纪轻轻又初来乍到的,有心刁难你。你不是厉氏的员工,怕她做什么?也不拿点律师的架势出来。和我别扭的时候挺横的,一出去就蔫儿了。”

    “那你当时都不替我说句话?”说起这事,她就来气。

    “这也要我替你撑腰,你小半辈子都白混的?”

    “哦。”她讪讪地答。

    “什么时候我教你。”

    “不学,没兴趣。”

    “那下次要是有大赛,先带你去看下。”他仍不放弃要培养出她这个爱好的愿望。

    “不看,肯定要当场睡着。”

    他听见倒也没恼,淡淡地笑了笑,又将头埋在她脖子的发际处。

    “写意。”不知道两人就这么坐着过了多久,他叫她。

    “什么?”她应着没有抬头,继续埋着脸研究他的手指。

    “我们不如找点事情做。”

    “什么事?”

    他没有回答她,她也懒得追问。

    “写意。”他缓缓地又叫。

    这个男人没事就喜欢叫着她玩吗?

    她狐疑地抬头,哪知刚一将脸抬起来,便被他吻了下去。他第一下亲到她的脸颊,接着才慢慢转移到唇上。

    唇舌间带着一种苦涩的烟草味。

    她不禁朝后仰,有些回避。他却腾出一只手撑住她的后脑勺,让她的脸不得不压向他,然后环住她腰的那只手紧了紧。

    稍许之后,他又停下来离开她的唇,用指腹轻轻勾勒在她的唇线上,来回游走。

    “为什么要答应那个合约?”他的眼神有些迷离。

    “是你要挟我的。”她星眸微启,面红耳热。

    “是不是要我心里越痛,你才越满意?”他撩开她唇边的发丝轻轻地问。

    “什么?”

    他说得那么小声,似乎只是喃喃自语,并不是说给她听的。她也没有听清,却又来不及细问,那缠绵的吻就已经再次落下来,随之起伏的呼吸也喷在写意的皮肤上。那样炙热滚烫的气息,一起一伏,引得她的面部酥痒。

    她的手插到他的发际,张开那已经绯红的唇轻轻地回应着他。他却为了这样的她而全身绷紧,灼热的欲望做出诚实的反应。

    “写意。”他呢喃地又喊了一声这两个字,嗓音低沉的。

    “嗯?”写意的脸已泛红。

    “起来去关灯。”他不舍地离开她的肌肤,缓缓地说。

    她果然乖乖照做以后,又缩回他的怀中,感受到了他的进一步渴求。她没有退却,爱便是爱了,何不让自己坦然承受这人间的欢愉。他扶住她,让她仰躺到沙发上。

    “你……要不要我帮你?”黑暗中她红着脸问,怕他的腿不方便。

    “只需要你放松,配合我。”

    “是不是快了点?要不要换个地方,或者换个时间?”她临阵倒是突然有些打退堂鼓。

    “休想。”他带着喑哑的声音说,手上继续解她的扣子。

    “我们有些事情还没有说清楚。”她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什么事?”

    “关于……不如我给你讲个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写意说,山鲁佐德对付山鲁亚尔国王的方法不知道在他身上是否适用。

    “我没兴趣,而且你肯定看这部名著的时候没认真,他们是一边亲热一边讲故事的。”

    “没有吧。”《一千零一夜》她也读过,怎么就没看出来?

    他突然埋头轻轻地噬咬着她,写意咬住唇蹙起眉,轻轻哼了一声。

    她一伸手,想抵住他的胸口,却是一空,直接碰到了他结实的胸膛,上面布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的触摸让他难耐地微微一呻吟,说:“和我们现在一样。”

    他加重了力道。

    不仅是唇,连他的手指每落下一处,都会使得她的气息一阵紊乱。

    “我后悔了好不好?”她哆嗦着问。

    “迟了……”他的亲吻继续在她身上游走,直至禁区。

    不知何时,写意醒来发现她还躺在沙发上,但是盖着衣服,屋外的雨终于停了下来。身边依旧是那个人,幸好沙发很宽敞,她睡了一夜,倒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受。她动了动头,想在他的臂弯中找个更舒适的地方。

    她一抬头,碰到了他星亮的眼眸。

    “你醒了?”他先开口问,见她醒了才挪了挪身体,可见刚才他有些难受。

    “嗯,你没睡着?”

    他怎么睡得着?一是这地方太窄不说,她枕着他的臂弯,血脉不通压迫得难受;二来,他一遇雨天腿疼要加重,本来就是下楼来吃药的,如今药没吃到,被搅和了不说,刚才一番云雨平复之后才觉得疼痛加剧了。

    可是他不敢乱动一下,生怕扰了她的好梦。

    “刚才在想什么?”写意刚才见他瞪着眼一个人在黑暗里发呆,又问。

    “想以前。”

    “以前?”写意来了兴趣,“以前的旧事?初恋?”

    “你先回自己卧室,我再跟你讲。”他说,“顺便帮忙拾下那边的拐杖。”

    写意起来一看,可不是,那根拐杖被他扔在那头去了。

    他话语中的意思她明白,他依然不喜欢别人看他缺一条腿地一个人挣扎着上楼的情景,即使是她。

    一个人的心结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

    他已经放下骄傲为她退到了尊严的极限,若她再得寸进尺,恐怕前功尽弃。

    写意沉默了一下,照他的话做。

    她一个人等在自己的房间里,躺了下去,等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淌,隔得太久了,甚至她怀疑自己弄错了地方。他让她回的,究竟是她的卧室,还是他的卧室?

    她这样想,还是不敢出门去看,怕又惹恼了他。她又在床上翻了个身,一会儿听见身后的门开了,一浅一深的步子。

    他睡下来,从后面搂住她。

    写意转了过去,投在他的怀里。

    “以后不要住有楼梯的房子。”她说。

    “没事。”

    他摸了摸她的头。

    “你初恋时几岁?”

    “干吗?”

    “你刚说回卧室,你就跟我讲的。”写意说。

    “我只说给你讲以前,又没答应说这个。”

    这个男人竟然跟他玩文字游戏。

    “那就说以前。”她认栽,退一步。

    “我困了。”他说完,随即就闭上眼。

    “喂,你说话不算数!”

    他充耳不闻,径自闭了眼睛睡觉。写意瞅着他,半天没动,呼吸很平稳的样子,好像是真的快睡着了。

    “好,”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以后再也不会上当了!”

    他也没反应,似乎是困了。大概刚才真的是一直没合眼,写意想。

    他睡着的样子蛮可爱的,嘴唇抿得紧紧,头微微埋下去,安静极了。她细细地将他的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部研究了一番。

    突然,他闭着眼睛说:“你要是再不睡,明早起不来迟到了的话,看彭经理怎么收拾你。”

    写意闻言,立刻气愤,“你装睡!”

    “写意……”他笑吟吟地睁开眼睛,伸手摩挲着她的脸蛋,“那你的过去呢?”他问。

    “我?”她的眼眸微微闪烁,“我……不记得了。”

    他终于也要问了吗?

    他没有接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出过车祸,有些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她终于鼓起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微红,唇角有些发颤,似乎倾尽了勇气。

    顷刻之后,她又敛收神色,想轻轻推开他转过脸去。

    “以前所有的事?”他故意问。

    “其实不是全部,只有一些,就是我读大学时候的事有些不记得了。”她静默片刻后幽幽地说。

    “找回来了吗?”

    “我……困了。”她忽然一挑眉,换了种轻松的语气,闭上眼,有些捉弄地将他刚才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他。

    他无奈地蹙了蹙眉。

    “找回来了。不知道的时候很好奇,老是问自己,也追着问别人我中途消失记忆的那几年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很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她回忆到此处,不禁一扫刚才不安的表情,微微地笑了,她笑当时的自己怎么就好像个傻姑娘一样。

    是啊,当詹东圳陪着她留在德国疗养的时候,她便想,在这段失去的记忆里,她曾经为谁哭过,为谁伤心过,又为谁笑过,惹得谁心疼过?她统统不记得了。

    会不会有个恋人在什么地方如约而至地苦苦地等待着她,而这个约会却被她就这样遗忘了呢?

    结果,詹东圳说:“没有。这天下除了我詹东圳以外,你上哪儿还能得到第二个这么深情的人去?”

    “去你的。”她当时就想踹他一脚。

    他陪着她去学校,大家习以为常地从她身边路过,那些路人有的认识她,也有些理所当然地不认识她。那些同学有人喜欢她,还有人不喜欢她,其中没有一个与她特别亲近的朋友。

    对于这个,她没有怀疑。她一直都是那么一个人,熟人很多,狐朋狗友不少,却鲜有真正让她交心的死党。

    当然,恋人也不是没有。詹东圳也带她去寻觅那个昔日的恋人,结果是一个黑发蓝眼的英俊混血小伙儿,让她惊呼:“不可能,我只对中国人有兴趣。”

    “可不是,我开始也不相信,没想到你口味这么重。”詹东圳的戏谑,换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那人看到写意,惊喜地立刻追上来叫她:“Lisa!”写意知道这是她的德语名字,那男子又说道:“原谅我好不好?我再也不三心二意了。”语气有些哀求。

    写意当下就明白了一切,笑着牵住东圳的手说:“对不起,这是我的新男友。”

    詹东圳非常配合地回握住她的手。

    想到这里,她笑着对厉择良感慨:“可是弄明白以后才发现,我原来就是那么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好失落。”而且身体复原转了学校以后,她恶补了许久,整整拖了一年才够分数毕业。

    厉择良一直没有说话。

    “不过,他们说我的个性变了一点,不如以前那么外向了。”她补充道。

    其实,用东圳的原话说:“比以前淑女了一点点。”如今她不喜欢和人冲突,能忍就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长大了,棱角自然要被磨平。”他淡淡地下着定义,再听不出什么语气。

    第二日,窗帘不知何时被拉上,所以外面的光线一点儿也透不进来。

    写意醒来时,他已不在旁边,可是被子上、枕头上全残留着他的气息。他似乎从不用香水,连抽烟喝酒以后都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所以身上没有什么厚重的味道。

    可是,她仍然对他的气味很敏感。

    她坐起来挠了挠头,然后下了楼,却不见人,正好楼梯旁的书房门开着,里面有响动,她以为他在书房里,便轻轻走了进去。

    没有人,只是那只恶猫在自己撕咬着一个小皮球,那皮球内部似乎装着几个铃铛,被它翻来翻去地弄出响动。它似乎很不解皮球为什么会有声音,于是便用爪子来回地刨来刨去。

    写意不禁环视了一下书房的四周,陈设很简单,只是那张书桌她太喜欢,超级大,而且像个书案一样古色古香的。

    应该说整个书房和外面其他屋子的格调不一样,所有器物都有些古风。

    左边的储物架上整整齐齐地收藏着一些篆刻的工具,还有一些章料。

    厉择良居然也有些这么闲散雅致的爱好。她细细一看,那些石料都是没有刻过的,大概成品都被收起来放在某个地方了。

    书桌一角的镇纸镇着一沓抄好的毛笔小楷。她移开镇纸,将那些两尺的宣纸拿起来,看了看。她只见过他签在文件上的钢笔字,没想到他写的毛笔也一样漂亮。

    一张一张,有些写得潦草,有些写得狂放,还有一些大概写时心平气和,所以看起来中规中矩。可惜,她天生略微崇洋,不太会欣赏这么传统的东西。

    她打算将东西重新放回去,就在这时,一张纸从那沓宣纸的底部落下来,大概是长期压在一起,粘在一起了。

    她拾起来,上面淡淡地写了四句话: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丝断愁华年。

    对月行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那纸好像以前被叠起来过,只是后来又被外力覆平了。字迹依然和刚才那些纸上的一样,是厉择良的字迹。而且那宣纸似乎被放了好多年,纸边已经泛黄。只是旁边,另一个人的手斜斜歪歪地加了一行蓝色的圆珠笔字迹上去。

    阿衍啊,阿衍。

    短短的五个字,加在两行美丽的诗句旁边,有点恶作剧的味道。

    这首诗她依稀知道,只是她背诗就像她记人家的名字一样,只记得人家叫王什么华,郭文什么的,仅仅是一些片段,并不能这样逐字地念出来。

    阿衍……写意在嘴里默默地念叨这两个字。

    “你看什么呢?”厉择良的声音从背后的门外传来。

    写意立刻转身,将手中的东西背在身后。

    “你居然会用毛笔?”她眨了眨眼。

    “是中国人都该会用。”

    “摆设也古典。”写意又环视四周后,下了个定义,“听他们说你的名字有来历,叫良什么择而侍……”这当然也是听八卦得来的,可是她憋了半天也没将那句话说顺。

    他瞥了她一眼:“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

    转过身离开后,又说:“早饭在桌子上,你再不吃,季英松都要到了。”

    她出书房之前,偷偷地将那张纸折成豆腐干大小,藏在袖子里。

    厅里的他又在习惯性地看早报,全身上下已经穿戴整齐,还将早饭做妥,看来这人的心情还算不错。

    厉择良刚到公司,就见薛其归在办公室等他。

    “怎么了?”他问。

    “东正那边过来的传真。”薛其归说。

    厉择良淡淡地看了一眼,说:“要让我们先垫资?”

    “是的,让我们先垫资,然后他们后期跟上。”薛其归为难地说。

    厉择良十指交握,撑在桌面支住下巴,蹙眉想了想:“你们先做个投资的方案和预算出来,考虑下垫资的可行性,暂时不答复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