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多么悲惨的春节!祖母走了,六哥被抓,即使再坚强,母亲也无法承受这可怕的打击。母亲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阵阵地头晕目眩,一边流泪,一边嘴里念叨,说实在是该把那该死的老六早点送了人,那样他就不会祸害关家了,只要这老六在,关家办不得喜事也办不得丧事,他是专门给关家添灾惹害的,她前世是做了什么孽,怎么就生下这么一个丧门星!但诅咒抱怨也仅仅是让自己的痛苦有个短暂收留的地方,母亲除了惦记自己儿子的命运,心里还压着另一块沉重的石头,就是不知该如何给那被打残的两家人一个交待,自己儿子虽然已被关进派出所,但人家岂能就此善罢甘休。两家都还未找上门来,母亲提心吊胆,生怕不知那一刻,就有一帮子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大哥忙着准备祖母的丧事,却也随时准备着应付母亲所担心的事情,知道那电厂“疤脸”的大哥“座山雕”刘洪是个有名的恶霸,“疤脸”虽保住了性命,但落下个重度脑震荡,他是一定会跑来讨要说法的。
按着苏溪的乡俗,过年时节死了人,正月初五之前不能举丧。初六一早,关家在自家大门外搭起灵棚,摆设棺木,一家人白衣裹身、麻绳束腰,正式为祖母行孝,这个我儿时分外恐惧的场面终于赫然呈现在眼前。请了懂周易的人称阴阳先生的人来掐算,确定祭灵三日,然后钉棺移灵,送祖母至关家园关家祖坟与祖父合葬。大哥守家坐镇,跟四哥五哥一道焚香守灵,杏子照顾母亲,一边里外忙乎,父亲则一早带着二哥三哥和我跑到老家关家园报丧并与关家族人商量祖坟动土事宜。当天便挖开了祖父的坟墓。我惶惶然躲着不敢细看,但不由得已怦然瞅见了粘连在黑黄泥土中的一具白骨,这便是他——我的祖父,祖母活着的时候无数次念叨过的一个年轻倔强的生命!想着自己身上流淌着的血液还有我整个的精神都来自于这具无声的残骸,我的脑子在一瞬间骤然膨胀,觉得祖父的灵魂在白骨周围缓慢飘移,默默凝视着他的子孙的一举一动,并且刻意审视着我内心的恐惧。“你不认识我吗?我认识你!这里的人我都认识……我知道你奶奶要来陪伴我了……”我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
好多年前已给祖父备下一具新的柏木棺材,专等祖母过世,便将他的遗骨取出重新安置,与祖母同穴入土。祖母说当年祖父被日本兵砍了头,族人冒着危险偷偷把尸体背回来,趁夜慌慌张张埋进祖坟,她连哭喊几声都不敢。这是她一辈子的伤心事,觉得自己对不住这个只跟她一起生活了短短几年表面上寡情骨子里却很疼她的命苦的男人,所以祖母老早就嘱咐父亲,就是生活再不宽裕,也一定要给祖父预备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自己的棺材倒是普普通通才好,这样,等她死了进祖坟与祖父合葬时,他在那里等她这么多年,心里会高兴,也算是有个面子。
父亲捧着祖父的头颅,小心擦拭上面的泥土,一时泣不成声,他记不得祖父的真实模样,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他并亲近他,然而面对的却是一个冰凉的头骨。二哥三哥拾取尸骨跟在父亲后面往棺材里摆放,只有我或远或近站着,任凭一种本能的慌乱心跳阻挡另一种本能的惭愧不安。下午回到苏溪,母亲得知我的表现,知道我是个心虚胆小的,便再不劳我出动,也不用老惦记着到灵棚那里烧香跪祭了,只管在家里找个安静的地方读书就是。我神情恍惚,哪里看得下去书,却又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一会儿想着上午在祖坟刚刚看见的景象,一会儿想着六哥,一会儿又想起郭妹,觉得人生真是一场恶梦。这回我彻底明白,我和郭妹再无缘相聚了。
电厂有个与大哥多年不见的熟人来苏溪办事,看见灵棚便跑过来扫了几眼,不料立刻认出大哥,惊讶问道家里这是谁没了。两人聊了起来,来人很快说起那场轰动整个电厂的恶斗,笑道没想到电厂的恶霸竟让苏溪的人给治了,看以后还敢不敢瞎诈唬,欺负老实人还可以,玩狠的还真不行!大哥听罢一脸茫然,告诉来人打电厂“疤脸”的正是自己六弟,如今已被关进派出所,怕是要被送到沛城判刑了。来人大惊,道,“打死了倒不好说,既然没死,就不能光追究你家老六一个吧,那天完完全全是疤脸那小子挑事,领一伙人预先在半道藏着,要打你家老六一个措手不及,没曾想打不过,自己倒让人家打了个半死!”
大哥一下子愣住,这才弄清楚事情的真实原委,于是明白或许那“座山雕”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但如若不是自知有理亏的地方,又怎能看着自己弟弟重伤在身,不找上门来跟关家算笔大账。
一刻不等,大哥脱去丧服,立刻奔派出所而去。
“我刚知道,那天打架,我六弟他们是回家半道上被突然袭击的,根本不是我六弟找事!”跟董所长一见面,大哥立刻道出来由。
董所长把房间门关上,沉着脸,先不吱声,过了会儿,扫大哥一眼,哼了一声道,“拿着可是正儿八经的凶器,往死里打人,行完凶立刻逃跑,动机不够清楚吗?”
“但是不管怎么样……”
“你跑过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个?”董所长打断大哥,“我告诉你,这几天我睡觉都在派出所睡,亲自在这儿守着,不知道为什么吗?我对得起你!我也不光是为了要对得起你关老大,我这个人是讲原则的,国家给我这点权力,我还得对得起国家!但押送到沛城我就管不了了,明天移送,他们正式逮捕!”说罢停住,过了会儿,看大哥无话,董所长才接着又说,语气变得缓和,“我看判刑是躲不过了……不过也别信我的,你要是有办法,去沛城找人吧,看什么人能帮上你,也说不定……哦对了,我算这小子自首,这个我说了算,也是事实,记录在案了!”
大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董所长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示意大哥接过,大哥举手止住,董所长带着一丝讥讽的微笑说道,“你还别说,你这个兄弟的确是条汉子,是仗着有你这个大哥撑腰吗,反正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脸不变色心不跳!最主要的,往自己身上揽事,说不关猛子小四那两个小子什么事,还真是玩仗义,倒让我佩服!你可不知道,那两个小子早吓怂了!”
“我能见见他吗?”
“这个不行吧,我们有规矩,”董所长道,但迟疑片刻后站起身来,“好吧,让你见见,看看他是不是毫发未损,我对你也算有个交代!”
董所长带大哥出门,领他到后面一排平房去。
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子,里面除了一张床和一个小桌子,便空空荡荡。铁门上焊着铁条的小方口开着一道小缝,给屋里带去一束光亮。
董所长伸手把小方口隔板“啪”地一声全部拉开,喊道,“关建和,过来!”
里面发出响声,但很快没了动静,董所长又喊,仍然没有反应。“看看,骨头很硬,满不在乎!”董所长道,掏出钥匙把门打开了。
六哥手被拷着在床上靠墙而坐,眼睛闭着,道,“我要喝水。”
董所长轻蔑一笑,道,“可以,有水,待会儿送来!”
六哥这才睁眼往门口一扫,看见了大哥。
“我没事,大哥。”
大哥走过去,上下仔细打量自己弟弟。“真没事,大哥……”六哥低头道,“我不后悔,我报仇了,这是早晚的事!”
大哥听着,不说话。
“看也看了,说几句就走吧,不能待太久。”董所长道。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大哥问,盯着六哥。
六哥笑着哼了一声,摇摇头。过了会儿,深深埋下头去问一句,“奶奶埋了吗?”
“还没有,初九埋。”
“今天初几?”
“初六。”
六哥抬头望望大哥,又低下去,道,“知道了。”
大哥叹口气,“会过去的,老六,一切都会过去,要好好活着,这只是你命里一劫,以后的路还很长……”
“反正报仇了,挺好!就是把那两个小子都打死我也不后悔!还赚了!”
“小子,这话以后不要说!听到没有?嘴太硬对你没好处!”董所长厉声呵斥,扭头瞅瞅门口,声音压低,“你还不明白,公安局就不怕你嘴硬!”
大哥手搭在六哥头上,拍一拍,郑重说道,“听董所长的,这是正经好话。”
六哥不语,沉默了一会儿,六哥平静说道,“不是我嘴硬,我是真想把郭老五干死……大哥,”六哥说着指指自己下身,“男人都有这个东西,但我这个东西……直不起来了,记得吧,你结婚那天,保卫科的人把我和狗儿抓了,不知道郭家哪个王八蛋往死里踢我,把老子这玩意给踢残了,肯定是郭家的人干的!所以——所以你说我该不该报仇,大哥,我宰了那小子都不过分!”
大哥听了大惊,连董所长都一时呆住。大哥眼里闪出泪花,长长呼出一口气息,拳头砸在桌子上。
“不要告诉爸妈,你知道就行了……”
“没事,兄弟,等你出来,大哥一定给你治好,能治好!”
六哥笑笑。董所长再次催促大哥,大哥转过身去,到门口时,听见六哥低声问,“爸妈好吗?”
“还好,放心!”大哥答。
“以后能看我的时候,就你一个人来看我,别让爸妈来,特别是妈,你挡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