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家所有人都觉得祖母好过来了,祖母甚至说想下地走走,只是身子太虚弱,她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杏子笑盈盈安慰她,说不出正月你老人家就一定好利索了。红霞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不小心摔倒在地,趴在地上停了两秒,感觉到疼痛,立时哇哇哭了起来。杏子紧着跑过去把红霞抱起,捂住红霞的小嘴巴不让她把声音放出来,小声道,“好了好了,一会儿就不疼了,过年不许哭,跟你说过没有!”红霞哪里听得进去,使劲挣扎着。母亲在一旁冲杏子道,“你捂着她不让哭,就不怕把她憋傻了,想哭就让她痛痛快快哭一会儿,过了这股劲就好了。”那三岁的小红霞似乎听懂了母亲的话,觉得受了委屈,索性扯着嗓子哭闹起来,那一时的疼痛其实早已过去。祖母招呼杏子,让她把红霞抱过来。祖母抚摸着红霞的小脸,笑眯眯问这是磕着哪儿了,来让老奶奶揉一揉,揉两下就不疼了。红霞紧着躲开,把脸贴到杏子身上,啼啼哭哭说老奶奶不是死了吗,这话让人听了不由得大惊。“乱说!这是谁跟她说的!快把她抱走!”母亲瞪着杏子喝道,杏子吓得赶紧把红霞抱出门,到自己小屋里去了。
初一正午,关家在祖母床前摆下年宴,一家人欢喜吃喝,把玉琴也叫来了。怕红霞再说晦气话语,杏子带着红霞在小屋里单吃。玉琴大感奇怪,问是怎么回事,五哥多嘴,说出真相,那玉琴听了,立刻面露惶恐,想起人们常说小孩子天眼未合,是看得见生死的,接着又想起临来时自己母亲悄悄跟自己说就怕这关家老太太是回光返照,不会就是为了替关家躲过年关吧。母亲似乎猜到玉琴心里想些什么,也不搭理,只管关照祖母饮食,嘱咐她慢慢嚼咽,一边笑着说些家长里短。祖母吃下好几个饺子,还想再吃,母亲便不再给了,说已经吃得够多的了,人家覃大夫可交待过吃喝上一定得有个节制。父亲笑着安慰祖母道,“你老只要想吃,这病就不怕它不好!”祖母听后道,“好不好由它,我才不怕,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没说完,立刻被母亲打断,“亏你老是个讲究大的,这大过年的,就不能说点吉利的!”祖母笑眯眯点头,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雨来妈在家里正忧心忡忡,替关家犯愁,听说祖母竟醒过来了,赶紧跑过来看望,不一会儿,刘姨、杜婶也赶过来,进门都是欢喜的一声“哎哟”,说老太太真是福大命大,有神仙保佑,一时说得热闹。雨来妈很快跑回家去,不多时,就见雨来搀扶着他奶奶推门进来。两个老人凑到一块儿,更是话多。祖母详细告雨来奶奶自己刚刚吃了些什么,“还吃了一条子腐乳肉呢!他们不让我吃了,怕消化不了,行吧,不让吃就不吃了……”一副快乐满足的样子。刘姨在一旁听得认真,指指祖母,笑着冲母亲道,“看看,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老像小,给个馒头还嫌少!”
看着祖母无恙,兄弟们愁闷了几天,纷纷跑出去游逛。明天初二,是杏子回娘家的日子,大哥跟母亲商量,是不是这事今年就免了,让杏子留下来照顾祖母。母亲想了想,说人家就这么一个闺女,也不知道关家这边出了什么事,肯定盼着回去呢,就是不回去也要有人去报个信,与其这样,不如你就带她回吧,哪怕在人家娘家就吃一顿饭,你们当天去当天返,也算把这事了了,要是杏子想住一晚再走,也不过分,就答应她吧,“我想杏子懂事,惦记这边,怕是在娘家也呆不住”,母亲接着道,“不容易啊,做到她这份上不容易!这些天要是没有她,关家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当初我还……”母亲停住,叹了口气,“陈年的事不提了,反正你娶了这个媳妇,这是关家祖上积了德了!”
初二吃过早饭,大哥带杏子和红霞到韩岭去了。
我守在祖母身边跟她说话,祖母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我正发呆,看见六哥从外面跑回来。六哥把我拉到一边,忿忿说道,“你那个郭妹在院门口站着呢,怎么?还真想到关家来找你吗,胆子不小!”我听了一惊,就要飞步出门,六哥把我拽住,“走了,看见我就跑了,不要脸!亏她跑得快,不然我骂死她!”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没有权利!”
“狗屁权利,我就管了,你想怎么着!”
我愤怒无比,但知道此时没法跟他计较,只好喘着粗气跑出门去。
外面已经没有了郭妹的身影,我想象郭妹的心情,猜她一定是下了决心要光明正大跑到关家来见我,即使领受关家所有人的冷目也在所不惜。她要证明自己!但六哥肯定当面骂她了,这让她受不了,不然她不会跑掉,她已经走到了关家的门前!我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恨六哥,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恶魔。
苏溪发大水那年大哥差点把郭家老大打死,这事除了大哥、阿乔还有郭天自己,再没别人知道,所以六哥永远记得关家与郭家的大仇未报,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将如何报仇,也不去预料事情的后果,但却知道这事早晚要有个了结,他对大哥的深深失望动辄会勾起他那可怕的不服,直令他热血沸腾。
六哥对郭家怀着如此强烈的仇恨,后来我才知道其中最隐秘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六哥在那次被水泥厂保卫科的人关到黑屋子遭不明身份的人野蛮殴打后,他的生殖器被重重踢伤,失去了功能,起先他不知道,等他知道了,他在一个黑天跑到野地里嚎叫大哭了一场,发誓今生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关家所有的人得知真相,为可怜的六哥的悲惨遭遇心痛不已,这已是后话。
临近傍晚,大哥一家三口从韩岭回来了。大哥和杏子紧着跑到祖母跟前探视,见祖母闭眼熟睡,大哥犹豫间轻轻呼唤,几声之后,祖母朦胧睁开了眼睛。大哥看看杏子,笑了,这才跟父母说话,告诉去韩岭的情况,说杏子爹娘还有杏子的爷爷奶奶听说关家老太太有病,吃过中饭,早催着他们赶紧上路,若不是自行车车胎在半道上被扎破,不得不走着,就不会快天黑了才到家。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除了父亲在车站值班,二哥去了玉琴家,独缺六哥一个,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午饭后一抹嘴巴出门,便一直未归。祖母继续睡着,母亲说先让她睡吧,等一会儿再叫醒。
外面响着无趣突兀的炮仗声,或许因为怕惊醒祖母,或许因为过年的热闹已迅速凉却,大家都不怎么说话,仿佛都想起祖母从前在初二这天总喜欢表达的一句感慨:“看,年好过,这倒把个年过了!”兄弟们有时会调笑着抢先替祖母喊出这话,故意逗她开心,祖母便笑眯眯回应,“可不是?刚记得还忙忙乱乱的,这倒过了!”祖母的喜笑颜开、说东道西,永远是关家过年最温暖的一幕。但此时祖母却睡着,没人有心情挑出这等欢乐的话题了。
过了会儿,杏子听见祖母哼了一声,问母亲是不是该叫醒祖母了,母亲点头。
我实在不忍讲出这人世间最恐怖的时刻!还不等杏子走近祖母床前,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碰撞和急促走动的声响,有人喊,“留一个人在门口守住!”说着两三个人已经推门进屋,是派出所的人!
“关老六在不在?”一个小个子的中年人冲着大哥厉声问。大哥认识他,是新当上派出所所长的董某。跟着的两个年轻人不等关家回应,立刻满屋子搜寻起来。
小红霞立时吓得哇地哭出声来。
“怎么回事?老六做什么了?”大哥急问,一边紧着吩咐杏子把红霞抱走。
“做什么了?还问做什么了,搞出人命了!是不是假装不知道!”
母亲一听,一下子摊在了地上。
“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大哥追着问。
“回头再说!你们马上就知道了!”董所长道,“我就问你们看见关老六没有,啊?看见没有?知道不说,那就是包庇,可听清楚了!他跑得了吗!”
几个人把关家里里外外搜寻一遍,末了,董所长指着大哥道,“想救你兄弟命,赶快帮我们找,带回来自首,不然他完了!”说罢,带人匆匆离去。
关家已是乱作一团。大哥追出去还想问个究竟,派出所的人早没影了,回来赶紧招呼三哥四哥跟着他出去找六哥,留我和五哥照顾仍摊在地上一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的母亲。杏子急安顿红霞在小屋床上睡下,跑回正屋。等母亲终于喘出一口长气,被我和五哥扶着坐到椅子上,听见杏子突然大哭,“妈,奶奶不出气了……”
没人知道祖母是寿终正寝,还是受了惊吓,立时咽气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