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要过年了,祖母病情突然加重,本以为只是惹了风寒,调养些日子就会好转,不料,体温退下又升上去,反复多次,总不能稳定,几天来只能少量进食,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今天突然烧得厉害,眼睛发肿,人一发有点神志不清了。天下起雪来,父亲冒雪赶紧跑到水泥厂医院把覃大夫请到家里,覃大夫细心听诊,神色凝重,测过血压后,问道,“老人家多大岁数了?”父亲答还有两个月就八十三岁了。覃大夫点点头,“老人家也是高寿了……”父母闻之,立刻吓出一身冷汗,眼睛紧盯着覃大夫,等着覃大夫细说病情,但覃大夫半天不说,扫了一眼父母,拿起听诊器又是一遍检查。“覃大夫,是不是厉害了?”母亲终于忍不住。覃大夫摇摇头,慢慢收起血压计,在祖母额头上摸摸,重又翻翻祖母的眼皮,低下头想想,道,“大雪天的别往医院折腾了,我叫个护士来,弄上吊瓶,给老人家输些液体……你们别着急,这几天我都来看看,应该问题不大的。”这最后一句话最关键,父母紧皱的眉头一下子就舒展了。大哥紧着把一杯水递到覃大夫手里,道声辛苦了,覃大夫瞅了大哥一眼,抿嘴点点头,立刻注意到站在旁边的杏子,便冲杏子也笑笑,在转头观察祖母的当儿,轻轻叹了口气。临走时覃大夫突然问,“你家的大学生呢?”母亲赶紧把我叫到跟前。覃大夫上下打量我,点头嗯了一声,带着她特有的优雅和温和夸道,“看着就有出息!好好学习吧,你有好前途!”然后目光移向母亲,笑笑,“不过,怎么看也还是个孩子,”母亲紧着回应,“可不就是个孩子!别看上了大学,能懂得什么!”出了门,覃大夫一边走一边回头瞅我,道,“阿文知道你回来了,不好意思来看你,知道有距离了……你就迁就一下他,去看看他,鼓励鼓励,今年他还得考呢!”我赶紧应诺。
大哥是个有心人,等父母送走覃大夫折回院子,自己拿把伞紧着追上覃大夫,一边撑伞为覃大夫挡雪,一边询问祖母的真实病情。
“没有意外的话,也许还能坚持一段,这我也说不好,但是你们要有心理准备了”,覃大夫黯然说道,“本来我想观察上几天好歹熬过春节再跟你们说,现在你既然问了,那就先告诉你了。”
大哥心里有不祥预感,但听了覃大夫的话,仍然震惊失措,说不出话来。
“人老了,这也是正常,总要面对这一天。”
“我知道”,大哥低头应道。
覃大夫盯着大哥,想起自己命苦的女儿,心里一时充满复杂的情绪。“家里当老大的,就是不一样,还在铁路上?”
“是。”
覃大夫叹口气,“马上过年了,别太难过,不要让家里人看出来,一家人围着老人家好好过个年吧,她心里高兴,兴许就能多支撑几天。”
“我知道”,大哥眼里闪着泪光,道,“让覃大夫费心了,你已经救过她一次命……”
“这次怕救不了了,折腾到医院,只能让老人家担惊受罪,不如就在家里好,到这个岁数了,我想,也能接受。”
“我知道。”
大哥沉重悲凉的表情打动了覃大夫,她头一次从内心里对他生出好感,仿佛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女儿会对他萌发了不舍的情意。
临走,大哥非要覃大夫拿上伞,覃大夫只好接了,走在返回医院的路上,覃大夫不由得感慨这人世间的种种知遇别离,想象如果丁家跟关家连上姻缘,那会是怎样的情景,但是这种想象很快令她烦躁不安,她不由得冷笑,觉得苏溪这个毁掉她全部美好生活的庸乱之地,其实根本没有值得她真正尊敬的人物,这里太缺乏文化。像她丈夫经常埋怨的一样,她开始承认自己任性跑到这里来工作才是丁家所有不幸的根源。于是,她想象假如她没有跑到这里,一切会是怎样,接着她又想起自己上大学时曾被很多人追求,她想假如自己最终嫁的不是丁可彬,跟最热烈追求自己的那个人生活在一起一定就很好吗。
“人生的美好都在想象里,实际的生活都是一团乱麻!”末了,覃芸自言自语。
下班回到家里,覃芸跟自己儿子阿文说起在关家见到我的事情,道,“你不去看人家,人家要来看你。”
阿文立刻发火,喊道,“看什么看,别来!我才不见!他神气什么!”
阿文本来就因为自己高考落榜,心里不平衡,听说了我跟郭妹的事,更是惊异愤怒。丁郭两家虽结了姻缘,阿文遇见郭妹,仍然一句话不说,他永远忘不了多年前他母亲自杀那件事带给他的羞辱。现在自己姐姐跟郭天又打闹得厉害,他更觉得不理睬郭妹是做对了。
“这是你自己的感觉,我没觉得人家神气,跟我说话还脸红呢,是你自己自卑!再说,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用不着神气就已经神气了,人家还错了不成!”
“反正我不见,我没时间!”
母子俩正说着,阿乔听见,便从自己房间里跑出来问怎么回事,平白无故干嘛跑到关家去了,覃云就把关家老太太重病在身的事说了。
“以前不大了解,这次才知道这关家大儿子,人真的是不坏,规规矩矩跟我说话,礼貌得很,低着头总是一句话——我知道、我知道……”覃芸道,接着叹口气,“人哪,好还是坏,看他的眼睛就行了,眼睛不骗人,他眼睛里很干净。”
“不就是个铁路工人,你也看得上!”阿乔讥讽道。
“谈不上什么看得上看不上,我只说他是个好人。”
阿乔立刻回道,“这个世上好人不多!”
这句话把覃芸噎得说不出话来。知道自己女儿心里苦闷,覃芸便不再说什么,走回自己房间。
阿乔站着愣了半晌,跟着进了母亲房间。
“关家老太太真的只能等死,不能救了?”
覃芸扫女儿一眼,低头道,“不行了,衰竭得厉害。”
“这个年还怎么过……”
覃芸盯着女儿,欲言又止。等女儿要离开,她追着她的背影问,“你呢?这个年你打算怎么过?结婚后的第一个年!”
“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在这儿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