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郭妹好上的事立刻就在苏溪传开了。母亲惊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哥几个轮流审问,问我什么时候跟那郭家闺女好上的。唯大哥不语,只有他心里清楚这事早就有了苗头。
“你真是糊涂!”母亲说道。
不等母亲再说话,六哥猛拍一下桌子,怒声叫喊,“你脑子灌水了!我告诉你,老七,你再敢跟姓郭的家有来往,别怪我以后不认你这个兄弟!大学生,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你就是个蠢货!两家有仇你小子不知道?”
大家谁也不说话了。沉默片刻后,父亲叹口气道,“你们有话好好说……”一边说一边眼睛盯着母亲。母亲面无表情,好像还没有转过味来,心里边乱糟糟的。祖母正患感冒,卧床不起,杏子在边上侍候,不想让外间的喊叫惊扰祖母,紧着跟祖母聊些没用的家常。
“仇是你们结的”,我低声嘟囔,禁不住瞅了大哥一眼。
“不管谁结的,这仇是解不了了!”大哥立刻冷冷甩出一句。
“没错,还解个屁!”三哥发出硬邦邦的声音,轻蔑地哼了一声。
一听大哥三哥都跟自己一个意思,六哥更加来了火气,说出更难听的话,“小子,你找谁不好,啊?偏偏找郭家,巴结人家,你是不是下贱啊!你想贱,你一个人贱,干脆滚出关家得了!”
“你给我闭嘴!这话还轮不着你说!”母亲呵斥六哥。六哥把头一拧,抬腿就走,母亲厉声喊住。“你是个好东西?要滚也是你滚!这有一阵子不惹事了,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啊?让你去车站接老七,你干什么去了!又跟那郭家老几过不去,郭家老几?老几来着?都知道那是个阎王爷!”
“郭家老五”,我答,“要不是我和郭妹及时赶到,就打起来了!”
“你倒成了功臣!”六哥立刻耻笑一句。
“冤冤相报何时了,细想起来,都是小时候打打杀杀结下的仇,那时候都不懂事,现在……”
“够了,老七!”大哥突然愤怒发话,声音很大。“这事我坚决不能答应,就算妈同意了,我也不答应!关家和郭家,不可能走到一起!你就绝了这个念头吧!”
虽然我早有预料,但大哥斩钉截铁的态度还是令我震惊无比,他眼睛里冲我发射的不仅威严而且凶恶的光芒,传递给我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的感觉,连母亲也一时被镇住。四哥五哥知趣不言,鄙夷地朝我笑笑,然后走开。
父亲叹口气道,“一家人一起商量,都不要动气,行不行?老七毕竟是个老小,你们一个个凶神恶煞,哪像做哥哥的样子!”
正说着,二哥和玉琴跑了来。有玉琴在,屋里的气氛慢慢变得和缓了些。那玉琴笑道,“我看你们哥几个也别难为老七,咱们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关家同意,人家郭家还不一定同意呢,是不是?我们先等着,看看他郭家是个什么态度。他家要是不同意,我们关家更不同意,他家要是同意呢,那我们再商量。”
大哥正色道,“关家不这样做人!不同意就是不同意,管他郭家什么态度!”
玉琴想辩几句,二哥慌忙止住不让再说。母亲冷笑一声道,“我儿子在北京上大学,还是名牌大学,整个苏溪也就这一个,哪样的姑娘找不着,还要看别人的态度,真是笑话!我也不瞒你们”,说着,母亲往我这边瞅瞅,又瞥一眼玉琴,显出嘲笑的样子,不知是嘲笑我还是嘲笑玉琴,接着说道,“这小子这才考到北京几天啊,说媒的就一个接一个奔我们关家来了,都是苏溪有头有脸的体面人家,抢着要把闺女往关家送!我也不是势利,一个我也没看上!杏子的堂兄阿林,大学毕业分配回沛城工作,一个结巴,长得我看也不大精神,就他那样人,就因为是个大学生,上了个什么机械学校,对吧?人家马上要娶县上劳动局长的女儿!”
“妈,你这还不叫势利?”我小声道。
“胡说八道!”母亲大怒,“好啊,上了个大学,这胆子一下子就大了,竟敢这样跟你妈说话,说你妈势利!”
我慌忙把头低下。六哥冷笑出声,刚想趁势给我一句难听的,母亲厉声止住,“没你说话的份!就你还想教训老七,你也配!”
“行行,我不配!”六哥忿忿道,噔噔几步穿出门去,就听他在外面大声叫道,“老子不管他郭家什么人,敢登我们关家的门,立马打出去!”
“这个挨刀的!”母亲咬牙骂道,转脸便指着我训斥,“你给我听着,老七,上大学就好好上大学,你才多大岁数,搞什么对象!你除了比别人多认了几个字,懂什么?好好读书长本事,让自己将来有个好前程,这是你要做的。大学毕业,你最好让人家就把你留在北京,那多荣耀,到时候,就是县长的女儿,我们也看不上!”
我不敢再说话,也不想再说。母亲的盛气凌人一半因为对郭家早有口恶气要出,这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气恼之下个个横眉冷对的我的兄弟,若父母不在场,我相信六哥会把我骂得狗血喷头,我若回击,他就敢抡拳给我厉害。他们觉得我鬼迷心窍了。想着郭妹在她家肯定也正面对着相似的审问,我不由得觉得羞愧和沮丧,郭妹在郭家肯定比我在关家要理直气壮,她天生有这个权利。她在娇宠呵护中长大,郭家甚至根本没人敢向她发怒。她的事,他们或许就由着她自己做主了!如今这个局面,我怎么去跟郭妹说啊!
晚饭后,兄弟们一个个带着鄙视的神情离我而去。我陪祖母闲坐,祖母安慰我,说这个家是母亲做主,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一定要跟她多说好听话,逆着她只会找倒霉。大哥过来看祖母,听见祖母这样说话,瞟我一眼,冷冷说道,“你做什么事我都不拦,就是这件不行!”然后问祖母是不是病好了些了,头还晕不晕。临出屋门,扭头冲我道,“今天晚上跟我到小屋睡,好好给你上一课!”
但是到了晚上临睡时,母亲把父亲打发到我们大铺上睡,硬生生把我叫到她屋里去。大哥跑过来找我,不明就里,跟我使眼色。母亲也不理他,冲我道,“脱衣服,睡!”大哥皱皱眉,挠一下头,吹口气默默离开。
躺下,母亲把灯线一拉,道,“说吧,详详细细,怎么跟郭家妹子好上的,跟我再说一遍!都说这郭家赖小子生了一堆,只有宝贝闺女是个好的,好在哪呢?”
我一时讲不出话,母亲冷笑道,“我这关过不了,你就什么也别想!”
母亲这么说话,令我不由得想起她对杏子和玉琴也都曾不满意过,后来却都接纳了,这让我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丝希望。
但是我禁不住难为情起来,讲话也乱了条理,东拉一句西扯一句,竟比一进家门即被全家审问那会儿还要紧张。
“你就告诉我,谁追谁的?谁先追的谁?是不是你先看上人家的?”
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情急之下,我便把林老师端了出来,告诉母亲林老师一直在撮合我和郭妹,但是马上又解释,“其实,林老师知道的时候,我们已经好上了,她只是特别高兴,她,反正……”
“林老师?哼!她自己的事情都弄得不清不楚,她不知道两家有仇?我知道她是好心……你还是没说,到底谁追的谁?”
“妈,也并没有谁追谁,两个人本来就是青梅竹马,用不着谁追谁……”
“还青梅竹马!也不知道你跟她怎么想的,两家打得差点出了人命,好像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心真大啊!”母亲嘲笑道。“我还告诉你,我才不信什么青梅竹马,要是你没考上大学,不是考到北京,你看人家还理不理你!你以为你是谁!”
见我不吭声,母亲叹口气,言语放缓说道,“这呢,其实也没错,老话说要门当户对,谁看上谁看不上谁,讲的就是个般配不般配,人家看上你,是因为觉得你跟人家般配,两家如果没仇,兴许就是件好事,从小一起长大,又都考上了大学,巧不巧,去年偏偏就考上你们两个……但是说这些都没用,你妈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你今天也看见你那些哥哥们是个什么态度,家里大小事,你大哥从来不敢替我这当妈的做主,但今天直接就把狠话撂下了——不同意!我也说不出什么来,他大喜的日子让郭家给搅了,保卫科还把你六哥拷走打了个半死,这你都是知道的,这口气让他咽下去已经够难了,多亏杏子拴着他,你现在想让关家和郭家变成亲家,”说着,母亲不由得长长叹口气,“不行,儿子,这事走不通!”
母亲坐了起来,俯身看着我,手按在我额头上,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真的是走不通,能走通吗?连条带亮的缝都看不到!但凡有一点希望,妈都想法替你做主,你是个最争气的,妈最不舍得为难你,但这事太难了,你大哥你六哥,妈实在没办法说服他们,我连口都张不开!我倒也想了,刚才跟你爸还商量了一阵,要不这事就先等等,放一放,反正你们岁数还小,你和郭家闺女先偷偷好着,过些年,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也许情况能好些呢?但是,儿子,你说我们敢冒这个险吗?我估计,到时候你的哥哥们一个个都能跟你断绝了关系!那就是造孽啊!”
我无言以对,心里冰凉一片,但又充满了对母亲的理解和感激,甚至感到羞愧,觉得给母亲带来了可怕的烦恼。这种交织着失落和感动的情绪令我心生绝望。也就是从这时起,我意识到这世间的亲情,里面竟然含着天生的残酷!
“你哥哥们也不是不通情理,尤其你大哥,他是个能拎得清的人,拿得起放得下!他可疼你疼得要死,你看他平常不怎么言语,可咱家老七、咱家老七的,总能听见他嘴里这么叨叨,你不知道你这个弟弟在他心里有多贵重!早就盼着你回来!有件事我要告诉你,给你寄的钱,有一半是你大哥给的,非要把钱给我不可……你大哥呀,真的是不易,在哪个弟弟身上他都操心,你看你二哥,人家就是个甩手掌柜,是吧,就有一样——脾气好!”
母亲打开了她的话匣子,把兄弟几个轮流评论了一番,却几乎没有好话,最后又转回大哥那里,叹口气道,“老大最不好当,心累!把这个家谁的事都当成他自己的事!你四哥到水泥厂五哥到木材厂当临时工,都是你大哥左一趟右一趟给跑下来的,这不,老五还有意见呢,说木材厂不好,太辛苦!数他是个又懒又怕累的!不管他才好,他也没这个抱怨!”
话一时停住,母亲靠在枕头上沉思,过了好半天,才拍拍我额头,问,“困了吗?困了就睡吧。”
我说还好。她替我整理一下被子,自己也躺了下来。过了会儿,突然冷笑一声,道,“这郭家闺女也真是个有心的,敢替自己做主……人家倒是知道自己图什么!”
我不想听母亲讲这样的话,把身子背了过去。母亲听到动静,立刻抬高声音道,“别看你是个会读书的,好些事你都不懂!再怎么着也是个实在心肠,跟人家比不了,我们工人家庭种不出人家干部家庭那种鬼心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