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老大郭天看上了阿文的姐姐阿乔,找借口三番五次去见阿乔想博取她的好感,却被阿乔一成不变的冷淡弄得每次都下不来台。阿乔在水泥厂的广播室做播音员,看上她的人有一大堆,但她似乎对谁都没有兴趣,整天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独来独往,有时身边会有一个同样有几分姿色的女友相伴,竟是水泥厂乃至整个苏溪镇的一道迷人风景,惹得人们没办法不多瞅几眼。
官运亨通已扶正当上水泥厂厂长的郭学耕得知儿子的念想,骂儿子好不糊涂,看上哪个不行,偏盯上了丁家闺女!郭天不语,当妈的亦缩在一边低头沉默。郭学耕冷笑道,“你要是能追上,那是你的本事,就怕是要碰一鼻子灰,让全厂的人都笑话!自己掂量!”不料听了此话,郭天竟突然同样带着冷笑直视过去,又看一眼坐在旁边的母亲,冷不防把郭学耕弄了个红脸。待郭学耕羞恼离开,郭母躲闪着跟在儿子后面低声劝儿子别再动那让人看笑话的心思,说经常跟丁家闺女在一起的那个萍儿,看得也挺好的,两人走在一起,真是比着看谁更漂亮些,若是中意,就托人去问问,想挑个出众的,想来也不是个难事。
但那郭天迷恋阿乔已到极致,一时看谁都不如阿乔顺眼,几番犹豫过后,又不由自主开始动脑筋变着法儿打动阿乔。当妈的再劝,郭天硬硬地甩出一句话,说若能娶到阿乔,他这辈子就算没有白活!直让郭母心里堵得难受,叹气自语道:不是冤家不聚头!这都是命里的安排!
郭天追阿乔的事很快传开,传到覃大夫的耳朵里时,覃大夫大吃了一惊,立刻就问女儿可有此事,阿乔眼皮都不挑一下,说看上谁也不会看上他,他郭家没什么好人,让他做他的美梦去!覃大夫于是没再问什么,心里虽不舒服,倒也放心下来。但有一天晚上,当丈夫丁可彬思忖半天突然冒出一句,问她想不想跟郭厂长结成亲家时,她心里猛然一惊,打开灯,从床上坐起,盯着丈夫问,“怎么回事?为什么问这个?”
丁可彬依旧躺着,摸索着把眼镜戴上,用手抠着脸颊,瞅瞅妻子,不动声色慢吞吞说道,“急个什么,我不过问问,阿乔岁数也不小了,听说郭厂长的儿子郭天在追阿乔……”
“坚决不行!绝对不可能!阿乔也绝对不答应!”覃芸语气激烈地立刻打断丈夫。
“你怎么知道阿乔不答应?”丁可彬问,眼睛斜视妻子。
“我问过她了,郭家老大追求阿乔,我也早就听说了,我问了阿乔的态度,其实根本不用问!”
“阿乔怎么说?”
“她说除非让她去死!”
丁可彬一时无话,过了会儿,才自言自语道,“话说得这么狠……”想跟着问一句“她真是这么说的?”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郭家老大追阿乔,你听谁说的?”覃芸望着天花板冷冷问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厂里天天一大堆的事情,”丁可彬微闭着眼睛回应,“是今天下午开会,会后郭学耕跟我开玩笑说的。”
“什么?”覃芸再次一惊,“他怎么说的?”
“哼,管他说什么,既然阿乔不愿意,他说什么就不重要了。”说完,丁可彬叹口气,说声“关灯睡吧”,摘掉眼镜,侧身睡去了。
这是很久很久以来夫妻两人第一次在对话里提起郭厂长这个敏感的人物,这翻起了覃芸隐藏在内心的疼痛。不仅如此,她不明白为什么对过去那桩事向来耿耿于怀的丈夫怎会一下子萌生了跟郭家结亲的念头,仅仅就凭郭学耕跟他开了句似真似假的玩笑。黑暗中她睁着双眼,努力去猜测丈夫的心思,也努力去猜测为什么郭学耕突然要跟丈夫开那样的玩笑,这个人难道忘记了他给她制造了多大的伤害!还不够吗!
一晚上没怎么睡着,早晨起来跟女儿一起做饭时,覃芸悄悄问女儿有没有遇上合心意的,阿乔用嘲笑的口气说,苏溪这么个小地方,没有人让她看得上。
“也不能不想,毕竟到了该考虑的年龄,我的意思……”
“不要说!”阿乔立刻打断母亲,“我的事情你们不要管!我跟你们说过!”
“我们怎么能不管呢,阿乔?当然不会包办,我们不是那种家庭,可也总要提些意见,告诉你我们父母对这事的态度。”
“那好,说吧,什么态度?”
“我们的意思,最好找个知识分子家庭背景的,这样大家有共同语言,彼此好沟通。”
阿乔没说话,但显出很不屑的样子。
“我们不高攀也不低就,官家子弟别去找,你觉得呢?”覃芸又说。
“为什么?”
“当官的今天在台上,明天在台下,净是算计,那点虚荣,我们不需要,日子过得朴素一些简单一些才是幸福,这个你结了婚就懂了……你要是愿意听,我有好些道理给你讲,哪天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那我问问,你跟爸爸在一起好吗?你们可正经都是知识分子,所谓有共同语言!”
覃芸一怔,没想到女儿会这样问她,脸一时涨得通红。但她很快用低低的声音反问道,“怎么不好?”仿佛听见女儿哼了一声,便接着道,“水泥厂这么多家庭,像我跟你爸这样相配的还真的是没有多少,都羡慕我们幸福。”
“过去可能是吧,现在就不一定了,我感觉你们连话都很少说,不知道共同语言在哪里!以前还能听见争吵几句,算是沟通,现在也不争了,整天冷对冷,我们看不出吗?你们的幸福在哪里?”阿乔盯着母亲问,心里想:小时候多好啊,家里天天有说有笑的,父亲老讲笑话,经常骑个车一前一后带着姐弟俩在外面跑,母亲学过素描,常教姐弟两个画画,甚至带他们到野外写生。丁家在这水泥厂里是出了名的有趣味、懂教养,每年过春节一家人都要到照相馆去拍张全家照,自从出了那事,好几年都不去照了,家里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欢乐热闹了,变得像一团死水。
这时,丁可彬从里屋走出来,瞥了一眼母女俩,覃芸把头扭到一边,不去看丈夫,阿乔注意到这个,就把手里的盆子一放,冷笑一声,到自己屋去了。
阿乔几口吃完,说声走了,先出了门,随后阿文也背书包上学去了。覃芸收拾碗筷,丁可彬拿了块抹布一边抹桌子一边说道,“跟你说一声,我可能要当总工程师了。”
覃芸回过头看了一眼丈夫,又转回去,半晌,道,“是吗?”
“还只是可能,不过这回是姓郭的亲自向我透露,郭学耕……”
“他向你透露?也是开玩笑说的?”覃芸眼前立刻闪现出一张她熟悉的阴笑的嘴脸,同时也闪现出另一副克制不住激动的讨好的面孔。
“这是大事,他一个当厂长的,能开这种玩笑!其实我也早听到了风声,说是定了三个人选,我最有希望……所以我想,以前不想跟这个人打太多交道,以后……”
“你最好不要惦记那个位置,让惦记的人去争,一切顺其自然。”
“当然我也想过这个,我要是没那个能力,我才不去惦记,但是我明明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能去争?他们谁能跟我比!想来想去,清高一辈子,听起来是不错,但还不是要听人使唤,使唤你的人连给你擦鞋都不配!”丁可彬越说声音越大了起来。
覃芸放下手里东西,坐到椅子上去,长吸一口气,盯着丈夫说道,“我昨晚一夜没睡,现在才突然明白了,郭家老大看上了我们家阿乔,他郭学耕就是想告诉你,让阿乔嫁到郭家,总工的位置就是你的了,这你难道听不出来?他明白是在用他的权力胁迫你羞辱你,他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流氓!”
“阿乔的事是他郭学耕一厢情愿,我倒没你那么极端,我呼声很高,总部也了解我的学历阅历,就算他姓郭的想挡也未必能挡得住,向我透露消息,不过是想做个顺水人情,以后也好共事。”
覃芸闭着眼睛激烈地摇头,道,“我们真应该好好谈谈了,知道阿乔刚刚跟我说什么?说这个家没有幸福!为什么没有幸福?”
丁可彬不耐烦道,“这有些离题了,幸福不幸福,这是另一个问题,况且怎么没有幸福?阿乔怎么能那样说!”
覃芸眼泪一下子就掉出来了。
“好吧,谈谈,”看见妻子哭泣,丁可彬心里顿时慌乱起来,他最不忍心看她掉眼泪,只有她的眼泪会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尽管他不愿细究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覃芸哭诉道,“我以为我不当那个副院长,我们就又会回到过去的彼此信任、其乐融融,可事情不是那么回事,这些年,你一直都过不去,连孩子们都看得出来……”
“我哪有过不去?能有什么过不去!”丁可彬立刻争辩。
“还在掩饰!什么时候是个头!既然过不去,也罢了,现在又要去争那个什么总工程师,为了这个,还想跟那个害了我们名誉和幸福的人结亲,到底为什么呀?你说说,为什么呀?”
丁可彬不语,站起来低着头在屋里来回走动。良久,回了妻子一句,“证明我没有什么过不去,倒是你过不去……”
“我的过不去跟你的过不去不一样!”
“好啦,不提了,从今往后,一切都过去!”丁可彬挥挥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覃芸便又是闭上眼睛激烈地摇头,痛苦问道为什么连谈话都变得困难,两个人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缺乏共同语言。说着说着夫妻两人就又开始争辩起来,丈夫说自从出了那桩事,妻子性情就变坏了,在外面倒还是那样文雅和气,回到家就立刻变了一个人,不是冷漠就是发脾气,妻子说自己性情变坏都是因为丈夫莫名其妙的耿耿于怀,再也见不到他过去那样的关心体贴,好像一切都该是她自作自受。丈夫不承认自己没有关心妻子,说天天在外面忙于工作,回到家里并没少干一样家务,妻子诘问,难道干点家务就算是关心,丈夫回道,干家务意味着让妻子少受累,怎么就不算是关心,妻子说她要的关心不是这个,丈夫就问是什么,妻子揶揄道,做了多年的夫妻,还要让她把什么叫做夫妻间的互相关心解释给他听吗,不觉得可笑!丈夫反唇相讥,问就算丈夫没给妻子关心,妻子又给了丈夫多少关心……争来争去,最后又回到那个两人各有什么样的过不去的争论,但谁也不去清楚地指出对方心里的过不去究竟是什么。
夫妻间一场很久没有发生的争论过后,覃芸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被消耗得所剩无几了,而丁可彬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决心这回拼命也要当上水泥厂的总工程师,不仅如此,以后还要继续奋斗,向更高的台阶爬去,他觉得只有自己坐到人上人的尊荣位置,家庭关系才会变得简单而自然,不再整天面对是非和抱怨。他耿耿于怀的事情是,不管妻子跟郭学耕之间有没有发生过私情,郭学耕怎么敢对自己的妻子动心,而妻子放弃了医院副院长的职位,是为了平息没有权势的丈夫的内心的嫉妒和愤怒。丁可彬心里的这个过不去,对于覃芸来说,是根本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