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派出所出来,兄弟们紧着跟父亲打听三哥的伤势,五哥就喊起来,“大哥,他郭家寻上门把三哥打成那样,怎么还占理了?妈的,他们也应该有一个脑袋开花!”六哥在一边咬牙道,“郭老五今天好狂,小子等着,老子哪天好好收拾他一顿,打服他!”
“不说了!”大哥制止兄弟们嚷嚷,五哥嘴停不下来,道,“不过这回让水泥厂的人知道了我们铁路上的厉害!有我们关家兄弟,铁路上就怂不了!”四哥立刻接话,“那是!他们就敢欺负农民,可别把我们也当农民!”
父亲瞅瞅兄弟几个,“还逞强?等着回家你妈一个个收拾你们吧!”
兄弟们一个个面面相觑,顿时没了言语。
母亲在我们这个家有很大的权威,她那天生贤淑的性格,早被生养一大堆孩子的辛苦操劳所埋没,变得刚烈强硬,锋冷芒寒,受不得半点刺激。艰难贫困的生活时常让她焦虑无比,因此在她眼里,我们总是有错,而且我们的过错总是会招来她毫不留情的责骂和打踢。我不记得有谁在领教她严厉的惩罚上享受过些微的恩惠。在那个茫然的岁月,我们不知道委屈,也不敢有委屈。经常,在责罚过后,眼泪还在脸上,鼻子还在抽泣,看见母亲把打人的家什一扔,一头扑在床上独自伤心大哭,便真是恨不得让母亲再狠狠地打自己几下。几个孩子有时甚至是全体被责令在院子的墙边站成整齐的一排,惶惶然等待母亲终于止住哭声,良久,从屋里出来,用哭得早沙哑了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对谁说一声去做件什么事情的话,这才敢低头缩脖,四散而去。这一道风景经常引来五邻四舍踮脚伸脖地免费观看,以至于许多年后,当关家兄弟凶名远扬,镇上时有几个人散凑一起热火朝天地对关家兄弟品头论足,便会听见这样自以为知情的高亢的言语,“关家对孩子可不是不管教啊,瞧那当妈的,那几个哥们全都怕她怕得要命,你从关家院门路过,隔着远远的,经常能听见不知哪个儿子又在挨打,真真能听见打的声音,愣是听不见谁哭叫,打的时候都不让孩子哭,完了还得站成一排……那也是真有家法啊!”
很快到家,兄弟们低头缩脖不声不响进了院子,谁也不敢先推门进屋,站在外面犹豫。父亲道,“进去吧,总要过这关,又不是没挨过她打,亏得没惹下人命,让你妈打几下,也算你们行了好运。”
兄弟几个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把目光都投向大哥。大哥垂头低声道,“我去上厕所,你们先进去吧。”五哥立刻道,“我也上厕所!”四哥一听,赶紧也转身。大哥朝四哥五哥瞪眼,两人便不敢动了。六哥轻蔑地哼一声,道,“我进去了,敢作敢当!你们看着办!”
六哥带头进去了,大家竖着耳朵听屋里声音,没听见什么,这才硬着头皮一一进去。
父亲扭头望着站在身后的大哥。大哥道,“爸,我去上厕所,马上回来。”父亲便不说什么,进屋去了。
大哥跑出院子去上厕所。从公共厕所出来,紧握双拳一步步往自家院子走,刚进院子,已听见屋里自己母亲连哭带吼的声音,“你们把我活活气死算了,养了你们这群畜生!老大呢?啊?老大呢?还不回来?死在厕所了他?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他!”
大哥赶紧退出院子,躲到院外黑暗之处,紧张地想自己该怎么办。四哥五哥跑出来寻大哥,大哥终于下决心先在什么地方躲躲再说,转身便跑。
大哥不见了,父母立时就慌了,以为肯定是气愤不过独自又找郭家行凶报仇去了。喝令父亲看住其他兄弟,母亲拔腿就往郭家跑。那郭家听见消息,立刻紧闭院门,院内郭家兄弟个个抄起家伙,严阵以待。四处不见大哥踪影,那一夜关郭两家人全神经紧张,久久不敢合眼,惟独我的祖母,开始时就说大哥许是怕挨母亲恶揍自己逃了,倒是最了解她的孙子,此时担心的是她的孙子黑灯瞎火一个人在外,也不知住在哪里,到哪儿去吃喝。
第二天四下打听,并无大哥的消息,也未听到他去郭家寻事,母亲便信了祖母的话,狠狠地骂道:“谁也别去找他!该死的,让他跑!饿死在外面,再也别让我看见!”一整天都怒气冲冲。兄弟几个在外面到处寻找,盼着大哥回家,但看见母亲阴沉的脸色,便又希望他不要立刻出现,分明是有一顿恶打等待,气头之上,对其他兄弟也断不会放过。家里一片沉闷,像是暴雨之前阴云密布的天空。
我的祖母决计要保护自己的长孙。午饭时仍不见大哥踪影,祖母立在屋门口,看着母亲端着一大盆煮菜出来,便在母亲背后说道:“今天就听我一回,老大回来,能不能别打他了,外面让人家打了,回来自家人又打,孩子……”
“是人家打他还是他打人家?你还让我饶了他?他是不把天捅个窟窿不甘心!”母亲头也不回,气急败坏打断祖母,然后重重把盆往桌上一放,把我吓得立时从桌边站起。众兄弟个个低头,大气不出。
“那这饭我也不吃了!还吃个什么饭,外面丢的一个,还不知道饿成个什么样子,当妈的就不心疼!”祖母顿时急了,一屁股坐下,差点躺倒。还从没见她跟母亲这样争过。祖母生过两个女儿,都是襁褓中便死了,只养活了我父亲这一个独苗,祖父不到三十岁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此就只有祖母与父亲相依为命了。凋零冷清的关家娶母亲进了家门,一下子生出七个,祖母说这是母亲带给关家的福气,心中感激不已,加上母亲倔强,她对母亲向来忍让,凡事附和,从不计较。
许是头一次听祖母说这样的硬话,母亲突然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没缘由给了我一句“你站着干什么”,扭头便进屋去了,不一会儿,从屋里传出了她的哭声。等父亲下班回来时,母亲祖母两个各自呆着不动,都还没有吃饭。
临吃晚饭时,祖母说句要到外面去等着大哥,没准就迎回来了,能一起吃上晚饭。但出了门,祖母颤颤巍巍越走越远,穿过小街,一直走到那古老的苏溪桥才停住。祖母坐在桥头一块大石头上等着我的大哥。桥前面不远便是小小的苏溪火车站,一天只两趟慢速车在这里有两分钟的停靠,祖母早盘算好到这儿来等火车,她决计从一开始就守在自己孙儿的身边。
火车到了,零零散散的十几人下车出站陆续朝桥头走来,祖母站起,远远就探着身子细细搜寻,终不见大哥身影,便坐下继续四处张望。兄弟们满头大汗终于找到她,将她搀扶回家。
兄弟们心里焦急,晚上躺在大床上,叽里咕噜密谋许久才睡。但附近都找遍了,远处到哪儿去找,谁也没有主意。又过一天,还不见大哥回来,连母亲也急了,而且她一急就马上要行动,想坐火车去沛城自己唯一的弟弟家一趟,断定大哥只有这个去处,祖母拦住,说大哥要是躲到舅舅家,舅舅晓得这边着急,早规劝他回来了。再说,他身上一分钱没有,怎上得去火车。祖母说她相信她的长孙这一两天准回来,说连你这当母亲的都着急了,他就该回来了,不信就等着瞧!
祖母的话大家半信半疑。将近中午,祖母又独自悄悄出门去迎大哥,但祖母走后不久,就见天空突然乌云滚滚,狂风立时大作,眼见一场大雨顷刻要来。母亲急了,慌叫二哥四哥拿雨伞去找祖母回来,自己跑着去收搭在绳上的衣服,嘴里骂着:“挨刀的,他不死在外面,倒要把老的给折腾死!”转眼间雨就到了,如浇注一般从天而降。
兄弟们挤站在屋门口看着外面雨打树木,水流四处,心里着急,六哥按捺不住,急跑几步奔到院门下朝远处张望。
“看!大哥!是大哥!大哥回来了!”六哥突然大喊。
兄弟几个闻声一起朝院门奔去。远远地就见我的大哥背着祖母往家疾跑,二哥四哥撑伞护住祖母全身,左右紧随。于大雨滂沱之中,大哥水流满面,浑身湿透,踏着跳荡的泥泞,强壮的身躯显出一种英勇悲壮的气概。
当晚,祖母一直陪在大哥身边。母亲铁青着脸,眼睛瞪着大哥,让全家人看着害怕,没人敢随便说一句话。第二天一早,父亲上班刚走,学校的一位女副校长突然登门,晓得跟打架的事情有关,大家刚要松弛的神经又立时紧张起来。母亲把我们兄弟轰到院子,独自跟副校长说话。大家心里都哆里哆嗦地感觉到,只那副校长一走,一场狂风暴雨就会来临。大哥更是双拳紧握,牙关紧咬,像是早已做好了受刑的准备。但母亲送副校长到院门外回来,紧绷着的脸竟意外舒展了许多,虽然照旧是什么话也不说,但却不狠狠地瞪大哥了。大哥跟在母亲后面,突然拽住母亲衣服,说,“妈,我想让你打我一顿,你不打,我心里难受!”嘴上刚强,头却低着,不敢跟母亲对视。母亲停顿一下,将身上围裙解下,狠狠一扔,头也不回,径直回到屋里。足足一个星期,关郭两家恶斗之事神奇般不被家里任何人公开提起。母亲一句话不跟大哥说,大哥说话,她也不理,家里房顶漏雨,大哥二哥跟着父亲爬上房顶忙乎半天,下来时,看见大哥不敢凑过来喝水,母亲这才愤愤喊了大哥的名字,待他低头过来,狠狠甩出一句“记住你都干了些什么”,便做别的事情去了。从此全家渐渐恢复往日情景。那几天大哥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兄弟们私下里一直追着问他,他却始终不说,诡秘一笑,说道:“爸妈都不问,你们问什么!”只有祖母一开始就知道,很快告诉我们,说大哥出走后遇到野营拉练的部队,就跟着部队走了几天,不仅有吃有喝,还分外有趣。很久以后我才从大哥嘴里得知他这次出走的详情,那是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开始。
暑假过后,那郭家兄弟上学出门放学回家,全是兄弟一伙,不敢独行,怕遭关家兄弟报复。校园里学生老师,但见关郭两家兄弟经过,纷纷偷眼张望,于一边悄悄指点。在我的班里,往日的许多伙伴与我接近时也突然变得小心谨慎,眼睛老往教室另一个地方瞅,那地方坐着郭家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郭妹。
镇上的学校无论哪级哪班向来是男生结伙女生结伴,男女生各有天地,几乎从不在一起玩耍,甚至很少互相说话。但那郭妹与我的关系却很有些不同,我刚一上学便与她成了同桌。她人生得好看,又是水泥厂主任家的千金,立刻就成了老师眼里最待见的宠儿,学校分配到我们班第一批“红小兵”的唯一名额未经选举便给了她,对此,好些同学心怀不满,连同伴都不愿跟她一起玩了。郭妹哭着跟老师说她不要这荣誉了,引来的却是那女老师在课堂上对她又一顿的表扬,说郭妹品学兼优还如此谦虚,真是大家学习的榜样。自此,郭妹名声变得更糟,都说她鬼心眼子多,假兮兮。但不知怎么,我却觉得她是受冤枉的,我经常发现老师表扬她时,她低着头露出真真的不情愿的表情,她是真想跟大家一样的。她大概也感觉出我的善意,男女生同桌,男同学霸道,以侵占多半桌面为豪,甚至有专门划一道不平等界线的。我却从未想要这样做,于是便传出她跟人说关建平就跟别的男生不一样之类的话,引得男生骂我不如变成个女的,不够给男生丢脸。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对郭妹更加生出了好感。那是刚上学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我很快就答完了卷子,正要仔细检查一遍,坐我后面的大龙突然悄悄捅我,我急回头,大龙示意我把卷子给他瞅瞅,我顿时不知所措,他就不住地捅我,我赶紧起身拿着卷子往老师那里走去。那田老师坐在教室里的铁火炉旁边,等我过来时,眼皮不抬一下,从我手里接过卷子,直接就扔进了火炉。我大惊,愣在那里,老师一句不语,甚至闭上眼睛,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时,全班同学都往老师这里看。本是交了卷该回家的,卷子却被烧了,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等着老师发话。最终我抹着眼泪又回到自己座位。我想重新答一遍题,但没有答题纸,郭妹起身匆匆跑到讲台给我取来一张答题纸。我接过就写,也许是情绪激动,写了几下,铅笔折断了,这下我更加慌乱,正无助间,郭妹悄悄把一支铅笔放我跟前。我擦擦眼泪,看郭妹一眼,低头紧着答题。郭妹答完了,她不走,像是等着我。等我答完,她冲我笑笑,起身交卷。我瞅着一个个同学起身,却不敢去交卷,坐着不动,怕老师再把我的卷子烧掉。最后老师过来收走我的卷子,嘲笑地说句“还又答一份!行了,回家吧。”我一步一回头,看自己的卷子是不是又如上回一样的下场。出了教室,一扭头,我看见郭妹站在教室门口扒着门缝正往里面看,她竟然没走。回到家,我没敢把事情跟父母说,躲在角落里暗自伤心,雨来和阿文两个伙伴跑来一边安慰我,一边骂大龙。我让他们小点声,别让母亲听见。正说着,母亲在外面喊我,说有人找我。我赶紧出屋,看见个女孩立在院子门口,是郭妹。雨来问,“你来干什么?”郭妹不说话,眼睛盯着我,又望望母亲。母亲笑道,“这孩子长得可人,谁家的闺女?”郭妹害羞笑笑,正欲答,我紧着跑过去,径直出了院门,郭妹便立刻也跟着出去。郭妹冲我道,“跟你说一声,我跟田老师说你没作弊,我能证明,我亲眼看见,是彭大龙在后面捅你,捅个没完。”阿文嘲笑道,“就你有本事!”郭妹不理阿文,继续道,“田老师没说话,不,她说她知道了。反正我能证明,她冤枉关建平了!我最后走的,反正我没看见她又烧你的卷子。”后来便是两天后我坐在教室里低着头战战兢兢听老师念大家的成绩,等老师念到“关建平,语文100,数学100”,教室里顿时一阵喧嚷,郭妹看着我,发出由衷的快乐的微笑。再后来,我和郭妹各自成了班上男女生中学习最好的学生,凭着最受老师的喜欢,我和她经常一同被老师叫去做些荣誉之事,两人留在学校帮老师做完事情后结伴回家,一路有说有笑。有一次我生了小病没去学校,郭妹放学后还跑来看我,转告我作业,并特地告诉我老师罚大龙在墙角整整站了一节课的趣事,她知道大龙那家伙平日里总欺负我,上课时坐在我后面经常用圆珠笔在我衣服后背画动物。
但是自关郭两家兄弟恶斗一场之后,郭妹就再不理我了,看见我远远便躲开,老师晓得两家的事情,刚一开学,就把两人调开,不让同桌了,从此也再不把两个一同叫去,很快两人彼此都感觉得如仇人一般。还有就是,那大龙再也不敢在我衣服后面胡乱涂抹了。那郭家老大对外宣扬与关家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虽然其中也带着些凶狠,却早少了底气。郭家老二郭进死活不敢再跟大哥同班,让当官的父亲跟学校说情换了班级。老三郭志一向圆滑,两家兄弟已然打成这样,他却仍三番五次追在三哥屁股后面要跟三哥修好,三哥哪里肯依,怒骂道不再教训你一顿就是好的,还敢这样厚脸皮说话。我最记得我那六哥的威风,每天早晨一大群同班的孩子站在我家院门外等着,六哥吃完饭拿着书包不紧不慢出来,一出门就把书包扔给一个孩子,径直向前,其他人立刻左右簇拥,一路浩浩荡荡。